文言遷移：解憂百子櫃：古人5招面對逆境
【明報專訊】歐陽修被檢舉失德，幸好脫罪，但仍遭貶謫滁州，任內寫下名篇〈醉翁亭記〉。這次貶謫經驗，歐陽修尤其憤憤不平，他如何面對這場政治和人生的逆境呢？
解憂：傳統生涯規劃的技能與態度
孔子的學生說過：「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做官了，有餘力便去學習；學習了，有餘力便去做官。——楊伯峻《論語譯注》)古人讀書，學習事務(即「事」)，成為知識分子(即「士」)，做官(即「仕」)是最主流的生涯規劃。事、士、仕三字同源，意義一貫。
做官，用今天的說話，便是做高級公務員。最高級的公務員，都是皇帝政治任命的官員，在中華政治文化傳統中，皇帝掌握政權，官員把握治權，官員與皇帝共同管治天下，這是知識分子出仕的最主要動機。中國歷史上許多大事件，都是官員提出政策，與皇帝反覆討論，經批准後，定為國策(古時稱為「國是」)。在北宋，前有范仲淹提出的慶曆變法，後有王安石提出的熙寧變法，都是宋人世界的大事件。這種能為生民立命，要為萬世開太平的抱負，多麼恢宏！
然而，皇帝與官員之間，不免時有張力，意見不一致。諸葛亮〈出師表〉「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所憂心的，就是這種傳統政治生態危機：皇帝(宮)與丞相為首的官員(府)見解不同，政與治兩者制度不同步。不過，政權始終高於治權，皇帝與官員之間的權力本不對等，當皇權與吏治出現矛盾，即使共治天下的理想多麼崇高，面對政治現實的無奈，皇帝一句"You're fired."(「你遭開除了」，粵語作「你被炒魷魚」，是捲舖蓋的形象化描寫)，在官場真人秀的魷魚遊戲中淘汰，輸掉的豈唯事業，還往往面臨生死攸關的實况處境呢！
以諸葛亮地位之高，面對宮府之爭，尚且戒慎恐懼，不斷招先帝劉備之魂，當自己擋箭牌，遑論其他知識分子出身的一般官員呢？指定經典文言學習材料中，恐、懼、憂、患、病、惴、慄……等負面心理詞彙紛陳，並非偶然。貶謫，乃是古代知識分子官員的集體經驗，如何面對政治和人生的失意，便成為士人規劃出仕生涯十分重要的技能和態度了。通讀指定經典文言學習材料，我們可以整理出古人面對逆境的解憂五大招數。
何以解憂？ 唯有……
1. 遊歷山水，排遣憂鬱
柳宗元站錯邊，歸入了王叔文改革集團，推動永貞革新，改革失敗，新皇帝憲宗即位，賜死王叔文，柳宗元和其他七名改革派官員，貶到不同州份當「司馬」，這是一個專門安置貶謫官員的閒職，後來白居易也曾貶為司馬，任內寫下「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名句。在〈始得西山宴遊記〉文首，柳宗元說自己被貶後經常恐懼得顫抖，因而與人相約，一起周遊永州的山水，希望藉遊覽山水，排解政治淪落的抑鬱焦慮。
問：李白在《月下獨酌》和蘇軾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也有類似做法，你能指出來嗎？
答：《月下獨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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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奴嬌?赤壁懷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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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肯定自我，消除悲憤
杜甫在《登樓》最後兩句，把自己與諸葛亮相類比，說自己有諸葛亮一樣的才能，可惜卻投閒置散，不為重用，便是肯定自己的能力，建立正向心理，消除不為皇帝賞識的憤慨和所引發的認同危機，重塑自我形象和身分。
如果遊歷山水是比較消極的排遣抑鬱的方法，那麼，自我肯定更為積極，比遊歷山水更進一步。
問：李白在《月下獨酌》，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遊記〉，辛棄疾在《青玉案?元夕》中，也有類似的自我肯定，你能指出來嗎？
答：《月下獨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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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得西山宴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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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案?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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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憤振作，自強不息
范仲淹好友滕宗諒(字子京)因被控挪用公款，貶到岳州。《宋史》說滕宗諒為人「尚氣」(重視義氣)、「自任」(有擔當)，用今天的眼光看，頗有電影英雄的形象與氣概。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說滕宗諒到任後，勤於政務，把各種廢弛的事務都重新振興，政事通達，民生和樂。
努力工作，在可能範圍內做出成績，帶來成功感，以實在表現提升自我效能，這種專業實幹的取態，比單純在主觀心理上建立正向態度，無疑又勝上一籌。
不過，不是人人有條件以這方法解憂，司馬遷身心受折磨摧殘後，仍有職位，還可以發憤著書，但李白、杜甫、柳宗元、蘇軾、辛棄疾等人呢？他們遭投閒置散，或委屈於沒有實務的官職上，或根本沒有職位，即使有心發憤事功，也無能為力，徒嘆奈何呢！
4. 超越俗見，忘情去我
從莊子的角度看，人世間的得失、成敗、榮辱、利弊、曲直、是非之類，不過是世俗價值觀的判斷結果，這些價值觀從單一狹隘的角度看事物，太過短視，只要超越偏蔽的視野，從更多元和寬廣的目光和胸襟看待世界和自己，便能看出所謂得失、榮辱，本不值一哂，那種種悲喜苦樂的情緒，更無足掛齒。
蘇軾正是莊子的忠實粉絲，他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從現世的局限中超脫出來，換了歷史的眼光看古今的功業，深明人生七十古來稀，壽歲最多不過百年，短暫人生中的任何成敗、得失，最終在歷史的亙亙長河中煙消雲散。人太過渺小，人的一切事功在永恆面前太過雞毛蒜皮。貶謫？隨它吧！王維《山居秋暝》、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也表達了異曲同工的見解。
這種把事功看得一文不值的態度，與發憤解憂相比，境界又更上一層樓。
5. 擁抱終極價值，化小我為大我
孔子與莊子相反，以追求人間價值為終極關懷，卻又殊途同歸地能夠破除人們一己的執著，從而同樣地擺脫人生逆境的憂愁苦悶。在〈論仁?論孝?論君子〉中，孔子指出，只要能秉持終極價值(對孔子來說，是「仁」)，即使人生如何失意，也能沉浸在價值之中，得到心靈的幸福和快樂，孔子的最得意弟子顏淵，最能徹底體現孔子這種理想，古人稱頌為「孔顏樂處」。
范仲淹真是孔、顏的忠實粉絲，他在〈岳陽樓記〉中，明白地認為上文第一種解憂方法「遊歷山水，借自然排遣憂鬱」太過狹隘，太過小我，他認為身為知識分子，要有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的抱負和胸襟，讓天下百姓得到最美好生活是知識分子的使命和價值，個人一己的成敗與得失，在這種終極價值之前太過渺小，太過雞毛蒜皮。貶謫？根本不放在心上！
莊子和孔子取徑完全不同，然而效果卻十分相似。莊子和蘇軾消解價值，從而也消解了小我；孔子和范仲淹重建終極價值，同樣把小我消解到大我之中。本來無小我，何處惹愁煩呢？兩者境界上似乎不相伯仲，難分軒輊。
■問題
問：以上五招，彷彿放置在傳統藥材店舖百子櫃裏的解憂藥材，人們按自己處境，抓不同藥材，合成給自己的解憂方劑。至於歐陽修在〈醉翁亭記〉中為自己開了哪幾味藥材的方劑呢，你能指出來嗎？
答：＿＿＿＿＿＿＿＿＿＿＿＿＿＿＿＿＿＿＿＿＿＿＿＿＿＿＿＿＿＿＿＿＿＿＿＿＿＿＿＿＿＿＿＿＿＿＿＿＿＿＿＿＿＿＿＿＿＿＿＿＿＿＿＿＿＿＿＿＿＿＿＿＿＿＿＿＿＿＿＿＿＿＿＿＿＿＿＿＿＿＿＿＿＿＿＿＿＿＿＿＿＿＿＿＿＿＿＿＿＿＿＿＿＿＿＿＿＿＿＿＿＿＿＿＿＿＿＿＿＿＿＿＿＿＿＿＿＿＿＿＿＿＿＿＿＿＿＿＿＿＿＿＿＿
文：林葦葉
(香港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範圍包括中文閱讀教學與評估、香港少數族裔學生中文學習、中文教育網絡分析應用等。)
[星笈中文 第04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