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有人邀我發言、訪問,我都拒絕。有人以為我是膽怯、後悔,對我曉以大義。」香港大學社會學系教授潘毅說。
30年前,潘毅與北京學生同身處天安門廣場。6月4日凌晨,槍聲響起,「長安大街上,不斷有人躺下,北京市民不怕死,他們往坦克、槍口方向走去,因為他們要找孩子、保護學生」。此後經年,她研究內地勞工問題,協助工會,怕牽連伙伴,其「六四」經歷成為金人之緘。面對近年內地當局打壓工會,身邊的維權友人以至學生被拘捕,她說:「性質已和『六四』等同……我選擇發聲。」
明報記者 李以莊
1989年,潘毅是香港中文大學二年級生,那年頭,思想較進步的學生「關社」(關心社會)、「關中」(關心中國),參與國是學會,潘毅說:「人多位少,要面試及格才能入會。」4月中,北京學生上街遊行,反官倒、爭民主,並向香港求援,潘毅與一眾同學前赴北京,「那時候香港學生有組織化傳統,有點官僚,他們問北京學生領袖是不是循民主程序推舉,他們糾結在這些位……」潘毅形容:「很離地。」
長安大街睹民眾衝坦克護學生
5月4日,北京高校學生自治聯合會發動大規模遊行後,學生沒有按原定計劃返回校園,繼續留守廣場,潘毅與同學們第二次上京,協助廣場學生搭建講台、印刷宣傳品、購置帳篷,「北京學生覺得,你們是香港來的,應有盡有」。潘毅等香港學生亦幫忙聯繫南方朔、羅永生等學者,協辦「天安門廣場民主大學」,也和學生們討論政事、唱歌寫詩。自嘲「跑不動」的潘毅被安排留守物資站,有另一番體會,她說:「北京學生覺得物資要在糾察線內,把工人、農民分隔,今日回看,他們沒有積極推進『工學結合』,學生覺得其純潔性可以影響政權,保護自己……但最後看到,政權一打下來,什麼也沒有。」
6月4日凌晨,天安門廣場傳來槍聲。北京學生擔心港生安全,把潘毅帶到指揮部,與封從德等學運領袖待在一起,「廣場上是不嚴重,沒看到解放軍往廣場開槍」。然而,當潘毅沿長安大街向東往北京飯店走,「看到不斷有人躺下,北京市民不怕死,他們往坦克、槍口方向走去,因為他們要找孩子、保護學生」。她繼續前行。「前兩天,廣播一直說會清場,恐懼一早瀰漫廣場,開槍當晚,我自己沒有恐懼,只有憤怒、悲憤,的確沒有考慮生命是否受威脅。」
六五拒上港英包機 留國助逃亡
6月5日,港英政府派出包機到北京接載港人離開,機場上卻不見潘毅身影。「太優越了,人家搞運動我們搞運動,我們搞完搭飛機走,不理想,很抗拒優越待遇。」她亦希望整理思緒、進一步了解中國基層,選擇往中、西部遊歷,而更重要的是協助學運人士逃難來港。「不能說得太具體。」潘毅僅能透露:「學生上了榜(通緝名單),沿途的城市也有參與當地運動的人,我盡能力幫他們來港,幫忙捎信息、認人。」她曾經協助的,包括學運領袖柴玲。「回港後,有人希望我現身說法,但我在做救援工作,不方便……很多學生出來控訴,多我一個不多,我也不希望成為學生中一個英雄式人物。」
深耕工運盼圓未竟事 閉口被誤膽怯
六四之後,港人對中國失去信心,「大家都說,除了做生意,不要回去」,潘毅則反其道而行,「我一回港,就在深圳搞女工組織,已經不能再說話了」。此後30年,潘毅從事中國勞工研究,協助內地工運,生怕自己參與六四的經歷會影響工作或合作伙伴,多年來絕口不提:「有人邀我發言、訪問,我都拒絕,有人以為我是膽怯、後悔,對我曉以大義。」我行適我素,潘毅仍是默默做事:「六四把我一生捲進中國,好多人犧牲,他們是有理想的學生,我多年都有包袱,覺得要還債。有理想的同伴犧牲了,要背負他們的信念,做他們的未竟之事。」
遞N份內參 籲改善工人待遇
潘毅投入中國勞工問題研究後,曾到內地工廠親身體驗女工生活,發表洋洋萬字的報告,亦與內地學者、媒體、勞工組織合作,向政府提交意見書,「寫過『N份』內參」。潘毅說,自2015年後,內地對勞工行動打壓加強,甚至抓捕學生和工運領袖,「性質已與六四等同」。
「問今為何世?」潘毅用五四時期北大學生鄧中夏寫的《過洞庭》,詢問內地政府何以拘捕塵肺病關注者危志立等維權人士。研究中國勞工問題近30多年,她以往撰寫的報告,洋洋數十萬字,「有根據,實事求是,報告是要求你改善,不是要打倒你」,鮮有情緒式的咆哮吶喊,多與國內的學者、媒體、勞工組織合作。「我寫了『N份』內參予政府。」潘毅說,「很多人覺得我不會寫,只會示威,但做社會運動,要靈活。」促進國內企業落實《勞動合同法》、改善工人待遇,潘毅多年來為了保障伙伴,一直多做少說。
然而,她說自2015年後內地對工運的打壓轉趨強硬,至近年尤為明顯,去年廣東「佳士公司」的勞工權益問題,警方拘捕逾50名關注事件的學生及工友,「學生也被拘捕扣查,事件已和六四性質等同,避不了」。打破緘默,撰文發聲,「我已被(國內安全部門)告知,他們認為學生是受我影響」。
過往行之有效一套受阻,潘毅苦笑說:「(與政權打交道)我就是不夠游刃有餘,所以才接受你訪問,說回當年,以及今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