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故事：相惜
【明報專訊】許偉明順手拍拍又骯髒又笨重的水桶鞋，這雙鞋已經陪伴他走過許多待拆舊樓的地盤。他如常利索地穿上，突然又想起出門前跟妻子吵了一架，不自主地深嘆了口氣。
他大學畢業多年，考了工程師，可沒有像他的同學那樣投奔建新樓宇。不知道為什麼他鍾情舊事物，就好像他從小一直喜歡收藏舊香港街道的積木模型。很多以前的街道都變了模樣。第一次跟着前輩到舊樓去，他差點兒吐了出來。頹垣敗瓦露出了鏽漬斑斑的鐵，青苔沿着漏水的地方大片地鋪張開來，變得黑黑的一團。被遺棄的家具散亂一地，連着不少的糞便、嘔吐物，乾癟的、新鮮的堆疊起來，氣味令人難以忍受。可他還是喜歡他的工作，儘管不能留下舊建築，最起碼，他能送它們一程。
可是，他的妻子不懂得。為什麼偏偏她不明白呢？她常常掛在嘴邊，看看誰誰誰又建了某某樓，你看你。工程師一定得建新樓宇麼？許偉明心裏明白，妻子嫌棄他的鞋，其實是在嫌棄他。這些家事，他也不知道可以找誰談，說了又擔心會不會被他妻子知道。畢竟人是複雜的嘛……
「你來了啦！」保安大聲叫喚許偉明，他才回過神來。保安繼續說，「沒有全收業權也可以重建麼？之前有一個死也不肯搬走的，聽說姓梁的，後來也就沒有了消息。」保安始終是門外漢，許偉明立刻變得專業起來，跟保安解說，最後補了一句，「不過，收業權就不是我職責範圍啦，我只是來看樓宇結構的……」
說罷，他戴起安全帽就進去了。這裏的環境已經不是最差的了，他這樣子自我安慰。突然，轉角那個單位，半掩的門後有一個男人蹲在那兒。許偉明似乎一點兒也沒有被嚇倒，這樣的場面是他的工作日常。這些舊樓宇，容易窩藏一些隱君子和露宿者。他早已經見慣不怪了。
那男人看起來大概五十多歲的樣子，頭髮的確有點長，遠看像被髮蠟膠着那樣硬邦邦的，看來很久沒修剪了。身上穿著的衣服頗殘舊。他旁邊歪倒的，像是啤酒瓶。
許偉明慢慢走過去，說：「先生，沒有授權你是不能進來的。」他重複着說了無數遍的話。對付這些不請自來的人，只能勸喻，不聽，他也是沒有辦法的。
「這是我家，我也不能進來嗎？」男人抬起頭來，也沒有看許偉明一眼。
許偉明回想起保安的話，問道：「你是梁先生嗎？」
聽到這句話，那個男人才轉過頭來看着許偉明，上下打量了一遍，沒有回應，問許偉明：「這兒真的要拆了嗎？」
「按照規劃，是的……」許偉明小心地回答道，又說，「梁先生，拆了，你還是能夠獲得賠償的」。
「要賠償來有什麼用？家都沒了……」那個男人有點兒激動，悶了一口酒，又說道，「我不是麻煩。我不是故意要阻止工程進行的。我母親和我大輩子都在這生活，差不多五十多年了。可是，母親老人癡呆症失蹤了，一直不知去向。我想，如果還能保留這個家，至少，她找得回來的話，還能找到我。可是，我那妻子卻因為我不肯接受賠償搬遷而翻臉，該吵的都吵了……為什麼她就是不懂呢？」
許偉明在心裏笑了笑，他在走進來之前也問過這個問題，竟在這兒找到同是天涯淪落人，回應着，「對呀，女人就是不懂。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呢！」大概因為這份難得的懂得，許偉明主動提出要買飯請他吃。那個男人好像好久沒吃過飯一樣，大口大口地吞嚥下去。許偉明說了許多他自己家裏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兒說，他竟然覺得安心。
這時，保安經過，許偉明也不好透露梁先生的事情，說：「就一露宿者。」保安沒回應就急忙走了。
第二天，許偉明再來的時候，問保安：「昨天那露宿者還在嗎？」
「哪裏有露宿者？昨天我只看到你自言自語呀。不知道你一個人幹嘛買兩盒叉雞飯，好好的一盒飯動也沒動過，多浪費……」保安回答。
■作者簡介
關嘉利：寫作人，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青年文學獎、年輕作家創作獎等，出版《七年》、《我的外婆》等。
文：關嘉利
圖：資料圖片
[語文同樂 第5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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