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空標點：旭岳
【明報專訊】在雪路慢慢走，雪吹向擋風玻璃，然後又飄走了。我穿過杉木林，往旭岳去。雪愈下愈大，我減慢車速，突然有一個古怪的念頭。如果雪崩怎麼辦呢？我要多久才會被發現呢？或者永遠躲藏在雪堆裏。一開始的時候，或許有一點震動吧？至少家人和朋友會傷心一陣子，至於學生，大概會打三個字RIP，便繼續自己的生活。我們對於他人的「消失」，其實沒有任何的悼念方法，是被視為完美的、這就對了。沒有，所有的悼念都有一種缺失在裏面，像一個無法填平的深坑，就永遠地擱在那裏。最關心你的人，兩個還是三個？他們死去以後，再沒有人提起你的名字。很多年後，所有的文明都灰飛煙滅了，靜、空，學問、知識、道德、名與利，都消散了，什麼都沒有發生，這就是荒原。
雪愈下愈大了，我再減慢車速，四周顯得更寧靜了。旭岳是北海道的最高峰，高2291米，位於北海道第二大城市旭川附近。雪花飄飄，我逐漸只聽到車子水撥的聲音。一片靜謐原來是這樣的。如果是香港的惡劣天氣，大概是颱風橫雨打在茂密的葉子上的聲音，和急風亂竄的悲鳴。但是無論是夏是冬，都沒有人會紀念植物的死亡。像眼前一排排的滿是掛雪的枯樹，無聲無息地嘆息千迴，可是不屑給路人知道。
突然對線一架車子駛過來，車速飛快，像風一樣駛過了。我假想，假如這是一個醉酒司機，或者因為大雪阻擋視線，直撞過來。我的名字便會在這個世界悄悄變輕、飄起、淡出、消遁。他當然不知道名字背後的故事。我想起還是嬰孩的時候，也許因為飢餓、也許因為玩具，就可以任性地躲在母親的懷裏，大哭一場，沒有責任，也總會得到原諒。現在成為了大人，如果情緒低落，做事不順心，站在時代廣場大電視下，彷彿站在城市的心臟之上，哭一場，惹來什麼目光呢？如果他還被冠上教師之名，更可能飯碗不保。在大光燈之下，一個又一個的質疑如骨牌倒過來：老師也不能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緒，怎能教好學生？或許飯碗不保。或許也真的像骨牌一樣，辛辛苦苦建立、經營的成就，一下子便被推倒了。相比起這一種「推倒」，大概突如其來的意外，會來得灑脫一點？意外或許能博得大眾的同情，可是哭，不可以。
當地人說，旭岳的天氣變幻無常，無法預測。科技進步，即使有先進的儀器，也不能準確預測旭岳的天氣。不過我卻知道了，雪已愈下愈大，我一定不能目睹旭岳的真貌。
．呂永佳 - 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著有《無風帶》、《午後公園》、《而我們行走》、《天橋上看風景》、《我是象你是鯨魚》。曾獲中文文學雙年獎、中文文學創作獎、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等。現為中學中文科科主任。
文：呂永佳
[語文同樂 第5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