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舌大狀》 新一年美好開始
2022年初，戲院因為疫情被封。
全年埋單計數，正式公映的香港電影凡24部，為歷來最少。
港片年產量前所未見的少，短期內卻有兩齣認真製作的法庭片。
繼去年下半年的話題作《正義迴廊》後，2023年伊始，即有《毒舌大狀》來賀歲。
「法治」題材吃香，純屬巧合，
還是反映出電影人感受到民心所向？
兩片不約而同，都把近年一句調侃司法制度的網上潮語「法律面前，窮人含×」，寫進對白裏。
撰文：家明
當然，兩片的定位完全不同。《正義》改編真實慘案，調子沉鬱，全片有野心地環顧法庭所有參與者、審訊的詳細過程。《毒舌》完全虛構，莊諧兼具，類型的味道更突出。敘事焦點主要圍繞法庭上的被告及控辯雙方。從製作的角度，《正義》由新進電影人操刀，見實驗性及活力；《毒舌》的團隊更資深(編導吳煒倫首次執導，但編劇經驗豐富)，投資的安樂影片似乎又不惜工本，務求把影片拍成、包裝成產業的典範。
久違了的港產片味道
看《毒舌大狀》初段，突然有一下錯覺，好像在看近年稍具水平的韓國片。攝影、分鏡及美術皆講究，配樂出色，演員個個勝任。黃子華有點似宋康昊，全片是他所演人物一路的歷程——小人物經歷意想不到的重大打擊，痛定思痛後站穩陣腳，盲打誤撞改變一生。它好比宋的「逆權」系列，看上去五味紛陳；一開局好輕鬆，主線旋即出現，自此一直緊扣，中段開始氣氛急轉直下，愈來愈沉重。一齣戲滿足觀眾幾種渴望，很多年前的港產片本來最擅長的，這些年已經久違了。
吳煒倫的劇本(合編還有林偉文與張雲青)，屬於相當工整的三幕劇結構。《毒舌》全片130多分鐘，首半小時奠定了無法挽回的殘局；中間一小時仔細鋪排如何排除萬難，希望重整旗鼓；末段40分鐘回到法庭，正邪正面交鋒。
《毒舌大狀》最值得推許是選角及演出，黃子華毫無疑問交出一部從影以來的代表作。他演的角色叫林涼水，一個資深但渾渾噩噩的大律師。片子開始時他當裁判官，專審理芝麻綠豆的案件。黃子華格衰衰的形象，逗得觀眾笑逐顏開。林的老友TK(谷德昭)力邀他加入旗下律師行，理由本來只是可以賺大錢。誰料林首個接手的官司，就給他一記狠狠的當頭棒喝。林涼水是典型的香港仔，犬儒、投機、不務正業；但去到大是大非時，仍有良知。《毒舌》的英文名為A Guilty Conscience。
黃子華的喜劇形象太深入民心，之前其他電影的演出，常見一副油腔滑調、賴皮德性。《毒舌》開始時他也是這樣的，接下去就不止了。印象中，沒見過黃子華演過如此叫人七上八落的角色。林涼水有另一個好朋友由林保怡飾演。涼水失意、自責，借酒消愁，某夜與好友在麥花臣足球場的觀眾席吐苦水，上演了一幕動人的戲。
林涼水兩個助手都好看。楊偲泳演大律師方家軍，人如其名的剛烈。她法庭上詞鋒銳利，私底下把不負責任的前輩林涼水罵個狗血淋頭。何啟華演師爺太子，插科打諢的搞笑不算過分。他成為林涼水、方家軍之間一個有趣的中和劑，三個人加起來很有效果。何啟華我略看過網片及男團的演出；楊偲泳的影視之前沒看過，邊看《毒舌》邊想，這位清純又硬朗的小妮子打哪裏來的？原來又是VIU。傳統電視大台暮氣沉沉，看來VIU已取代變成新秀最重要的培育場。
群戲出色 要角配角皆稱職
謝君豪飾演的金遠山，是第二場法庭戲的主控官，戲演了近一個小時他才現身。他的節奏感、氣場厲害到不行。影片的宣傳資料裏頭，有些照片見到一眾演員在法庭場景穿上便服排戲。本片又是繼《正義迴廊》後，另一齣把群戲發揮得極致的作品。美滿的成績，同樣來自不斷的圍讀或綵排？知名演員之外，片中一些不見經傳的配角，如演看更陳球及黑社會大佬大寶的(「斯文敗類學人講雷」)，都很稱職。
王丹妮今次比《梅艷芳》有更好發揮。她是漂亮的單親媽媽曾潔兒，育有一名幾歲的失聰女兒Elsa。故事開始，女兒受傷昏迷，母親被控虐兒收押。全片大部分時候，她圍困於法庭的被告欄內，不得隨便作聲。角色可有參照過一點王丹妮本人的經歷？所以她演得份外投入。當她不能言語時，眉宇間傳達出一個母親的委屈與憤恨。
廖子妤角色的名字叫鍾念華，予人中性感覺。《毒舌大狀》的「惡勢力」為戲內的鍾氏家族，在香港足以隻手遮天，鍾念華正是家族的千金小姐。表面上，鍾念華與曾潔兒有不共戴天的矛盾：曾潔兒多年以來一直是鍾的醫生丈夫鍾京頤(?天男飾演)的情婦，Elsa就是兩人的私生女。
同志情節輕輕帶過
但曾潔兒一次回憶前事卻提及，她除了是鍾念華丈夫的情婦，似乎也與鍾有段短暫的同志情侶關係？不過，未知是否為了通過大陸審查，此細節最後僅輕輕帶過。對白支支吾吾的(曾說「我同個女人?關係只係維持?兩個月」)；兩女子綺旎陶醉的回憶畫面，銀幕上稍縱即逝。奇怪林涼水準備上訴官司調查時，明明不會放過任何枝節，這段往事竟不去追問。
按此推斷，劇本原本的設計說不定是：鍾念華一直是個女同志，豪門難以接受。她與鍾京頤的十年婚姻，當初由母親鍾老太(林小湛飾演)一力促成。鍾京頤純粹為名利入贅豪門，婚後才改姓鍾。鍾氏夫妻多年以來或許就有名無份了。鍾念華喜歡的其實是曾潔兒，全片所有的災禍，僅僅源於她一個人的因愛成恨。若推斷屬實，可說錯有錯着。因為，今天再去寫一個被名門望族寵慣、冰冷得毫無人味、形象極侵略性(全紅裝束)、偏執的女同志角色，恐怕太不合時宜。
况且萬萬不要忘記，片末林涼水叫「含×」的對象，就是那位不苟言笑的女同志呢。這種冒犯不?少。終究還是曖昧一點好，觀眾覺得怎樣就怎樣。
但無疑廖子妤演得極好，尤其片末法庭旁聽席，被一眾大律師團團圍住時的神色很精彩。同場演她丈夫的?天男以證人身分作供，戲也拿?極好，帥哥竟然這麼會演！話說回來，如果廖子妤的千金小姐，是個嬌生慣養的女同志；?天男的鍾京頤，何嘗不是另一個性格不健全的人？危急的關頭，他身為男人，完全沒有盡好丈夫、父親或醫生的責任。
《毒舌》來自豪門的上上下下，統統不正常，甚至枉為人。王敏德演鍾家的法律顧問董衛國，極為霸氣，怎的全港司法界都要看他幾分臉色。他隨便搖個電話什麼，律政司就加重對疑犯的控罪，或以不誠實使用電腦罪去抓人。我們的現實是這樣麼？不過「寫實」恐怕是有底線的。試想像鍾家若非洋派、個個滿口英語，而是講普通話、大陸來的巨賈。鍾老太為董衛國兒子「串聯」的基建生意，不在泰國，而在大陸。那樣，片頭我們還會見到阿里巴巴的寶號麼？
說到底，《毒舌》對豪門的醜化，不外乎呼應「窮人含×」，發泄一下蟻民百姓的仇富、厭惡裙帶的民粹心理而已。電影作為普羅媒體，古往今來影片類似題材的不知凡幾，無可厚非。一切都是為了戲劇的二元對比：相對有錢夫婦之不健全、自私自利，曾潔兒是個多偉大的母親啊！相對鍾京頤的不夠男人(包括入贅)，何啟華太子的package亮麗得多，既有家底，又有幽默感及義氣。
中段反撲兒戲
黃子華的林涼水更不用說。整部《毒舌》下來，就是他重新再做男子漢的故事。當中的自信，不是來自專業身分、巴結逢迎，也不來自投機獲利(「四個一食翅」)。相反是來自無私奉獻，尤其關懷老弱婦孺——「電影」的想像世界永遠令人着迷，《毒舌》人物口口聲聲強調「怕天收」、「不想帶後悔入棺材」。由是，言行自會制約，響應良知感召，變成更好的人。現實社會、法院要是如斯單純，你說多好！
《毒舌》全片尚算完整、縝密。較遜色是中間，辯方林涼水他們一着反撲。當時戲剛好演到一半，情節來得太兒戲了。從那事件後，庭上控辯雙方的形勢急劇扭轉。看到此處，只好感嘆一句「恨鐵不成鋼」。
《毒舌大狀》的攝影蠻奪目的，影片過幾天於賀歲檔期公映。看官不用擔心，結局與關鍵的情節我不便透露。但透露一個鏡頭的光可不可以？這算不算「劇透」？還是應該叫「光透」？「光透」不會被網民詛咒吧？
我服了製作人，片末回到前面說麥花臣足球場附近(背裏見到「山東街」的路牌)。是的，旺角的市井雜沓、充滿生活質感，也正好影射豪門那些沒有靈魂的億萬豪宅。影片的攝影師潘耀明，從遠方大廈找到斜陽透過來的逆光，拍出一個極富詩意的慢鏡頭。影像在電結他與鼓聲明快旋律的和襯下，讓觀眾帶着滿足的心情，離開電影院。
「香港電影」真的會回來麼？《毒舌大狀》作為新一年美好的開始，不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