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沙龍﹕極短篇．戒忙的溫度
【明報專訊】香港人出名忙碌。為兩餐、為家庭、為地產商。每天早上帶?昨夜的疲勞爬起?，沉睡的眼睛還未睜開，身體已經自動擠上巴士地鐵。在公司樓下的茶餐廳，如常地點了A餐，把食物灌進胃裏。大熱天穿上北半球的套裝，把身體藏在極度寒冷的房間中，告別真實的溫度。
我們的主角阿喬就是其中一員。這個下午，她在公司發呆似的望?手機裏的信息。「阿喬：這個月我不再接新工作了，多謝關照。下個月有工作再找我啦！謝謝。阿明。」阿喬關掉手機，然後馬上又打開。「醫生說阿媽這幾個月都不能工作，弟弟又剛開學，阿女，你這幾個月能否多拿點錢回家？」阿喬差不多每隔十五分鐘就看一次爸爸傳來的信息，然後又轉看阿明的信息，來來往往好幾十次，好像在尋找兩者之間神秘的關連。阿喬不明白阿明為何要推掉工作，當freelancer已經沒有保障了，他還敢說夠了。
如何多拿一點錢回家？每月薪金只有＄12000，她明白父母一生工作辛勞，所以她每月總會定時交出＄8000家用，自己在晚上繼續當廣告兼職，這樣的生活已經一年了。如何再多拿一點錢回家？從上班到上班到上班，其實她從來沒有感受過下班的滋味。她開始懷疑自己已經沒有朋友了。她的身體好像插?很多喉管走路，然後，當她像活死人的時候，阿明竟然輕盈地跟她說這樣的話。
今天是星期五，阿喬放工後，準備回家繼續對?電腦做兼職。「今晚通宵更欠人，你無論如何回來幫手，你畢業後都沒有回來過了。」阿喬收到以前經理的信息，她竟然想也沒有多想，馬上走下地鐵站，好像是在逃避什麼追捕。她回到學生時期當兼職的卡拉OK，經理想不到她真的會回來，他只是試一試而已。這晚她特別起勁地工作，甚至把同事的工作也搶過來。卡拉OK 封閉的、帶點過時的空間讓她忘記了外面的一切，她拚命地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決心把身體內所有能量耗盡。
當她再走回現實世界的時候，已經是早上了，陽光拍打在她的眼簾。她不想回家，但又不知往哪裏去。在清晨的街頭上流連，她看到阿明在臉書上載了大浪灣的照片，海邊，她已經忘記是怎樣的了，以前她不是曾經說過，當她賺夠錢的時候，她會走到海邊畫畫，現在怎麼連自己希望過的生活都忘記了？
阿喬來到大浪灣，坐在細滑的沙上，海風微微吹?，很幽靜，但她坐在那裏一個上午，竟然感到渾身不自在，腦中沒有繪畫的靈感，半點也沒有，這不是她渴望已久的生活嗎？
遠處傳來幾個小孩喧嘩的聲音打破了寧靜，然後她看到阿明，一邊追?四散的小孩，一邊又想教他們畫畫，非常忙碌的樣子。
「你不是戒忙嗎？又來當兼職繪畫老師？」
「帶社區的小朋友來海邊畫畫，不想他們只看?電腦。」
「我看你現在七手八腳，比當兼職還忙呢！」
「哈哈！真的，戒忙後，我真的比以前更忙。不跟你說了……」
「喂！你為什麼喜歡這裏？」
「唔……它給我思考的空間。」
阿喬看?阿明輕盈的身體，赤?腳在沙灘上奔跑。她看到他背後的海浪，一層層的捲上來，有?它們獨有的節奏。她又感受到濕暖的空氣，竄進她的毛孔。她脫去鞋和襪，摺起褲腳，慢步走入海水中，讓真實的溫度包圍?。她要把這畫面繪畫下來，然後，她回家好好的跟父母商量。
攝影、圖說：阮智謙
文：黃淑嫻 - 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語文同樂 第31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