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旅行間：故居／重遊
【明報專訊】■林語堂故居——吳皓妍
「和樂，你要去上大學了。不要糟蹋了這個好機會。要做個好人，做個有用的人，做個有名氣的人。這是姐姐對你的願望。」想起在台灣陽明山腰藍檐白磚的林語堂故居，我首先想起的，不是文學家林語堂，不是語言學家林語堂，而是其作品《八十自敘》中的回憶——他二姊對他說的這句話。語堂先生本名和樂，而他入住此居所時已是晚年，也是他人生最後十年。「夜深忽夢少年事」是不少老人生活的一部分，我猜，午夜在大宅夢迴時，他一定回想過二姊的期許。
語堂先生的父親是個鄉村窮牧師，能供他幾兄弟讀書已屬難得，姊姊自然是未能升學。二姊只能在出嫁前，掏出四毛錢，連同未能上大學的遺憾和對弟弟的愛，一起塞到十七歲的林語堂手中，希望他好好把握到上海聖約翰大學的機會。語堂先生後來多次表達二姊對他的影響甚大，而他此段回憶也讓我深刻非常，因為這是令一個青年多年以來挑燈夜讀，最後成為世界知名文化巨人的原因，也是語堂先生最後為何能留下故居讓我們一眾遊人景仰的原因。
如果出嫁不久便早逝的二姊有機會來到語堂先生如此中西合璧的故居，我想，她必然感動不已。如果，她在飯廳看見以甲骨文「鳳」字設計為裝飾的木椅，她會看見與妻子廖翠鳳一直恩愛幸福的林語堂；如果，她能到古雅的書房看見英文打字機，親手摸摸因為辛勤筆耕而磨損的鍵盤，還有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的手稿，她會看見長大後中英文皆精、兩腳踏東西文化的林語堂；如果，她看見在1947年完成、備有八千字體、能打出九萬個中文字的「明快中文打字機」，她會看見促進中國現代化的發明家林語堂；再如果，她看見故居中蔣介石賀壽的「壽」字書法、蔣夫人宋美齡親筆細畫的國畫，她也許會激動地說：「弟弟你果真是個又有用，又有名氣的人！」
不過我猜，如果語堂先生真要為二姊作導賞員，他會很想她參觀「有不為齋」。把其中一個廳堂起名作「有不為」，源於他想起孟子「唯有所不為然後可以有所為」一語，認為先要有所不為，才會有所為。而且「有不為」在他眼裏有着中國的文雅——一種無能為、無所為的謙厚，於是，日常看見此齋之名，便可提醒自己「不為」的事，例如「從不騎牆，也不翻觔斗」、「始終沒有寫過一行討好權貴或博得他們歡心的文字」、「不泰然自滿」等。我想，語堂先生應會邊拿着〈有不為齋解〉的文稿，邊露出孩提時的笑容，對他二姊說：「看，這一生，我有努力做個好人。」
如今「有不為齋」已是我們遊人可以品味雅緻餐點的地方。若大家有機會到這裏，品一茗熱茶，吸一口文化氣息，也要緊記語堂先生「吃」的態度——人世間如果有任何事值得我們慎重其事的，不是宗教，也不是學問，而是吃。
◆文化小知識
林語堂先生不少語錄都既幽默又具哲學味道。我們齊來欣賞他的金句吧：
．女人一生中最長的一年是二十九歲。
．世間萬物盡在過悠閒的日子，只有人類為着生活而工作。
——節錄自《生活的藝術》
■虛擬旅行——薛頌平
2020年8月中旬，第三波疫情下久未出門，困在家中納悶，也只好使用Google Map的街景服務來一趟「旅遊」。
瞬間回到了沒有疫症的日子，教授相約我們到神戶考察。坐在空調猛烈的房間裏，理性使我再次體驗2017年夏日下肌膚黏搭痕癢的尷尬。繞過神戶三宮火車站附近人頭湧湧的商店街，我又再次踏入那條上山小路。人漸見疏落稀少，住宅矮房取代商業樓宇，終於到達山上西洋建築林立的北野異人館街。網絡上，數分鐘就用手指「按」完了20分鐘的路程，而我更不小心發現，不同街景的相片，分別在不同年份、不同季節拍攝。我在不同時空來回穿插，記憶與不同畫面顯示的真實竟然無縫地連接起來，我卻未曾懷疑當中的端倪。
異人館街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868年神戶開港，日本政府開放神戶給外國人通商。為了方便管理，同時應列強要求，保障在日外國人的權利，日本政府在山下近岸地區劃分實行列強法律的外國人居留地。及後因為不敷應用，便在附近劃分容許日本人與外國人同時居留的雜居地，北野異人館街正位於後者。1970年代，神戶市政府收購有保育價值的西洋建築，加以修復。
眾多建築物中，又以風見雞之館最為突出。束立於尖塔上的風向雞與紅磚鋪墊的外牆，使它顯得特別醒神。風向雞常見於西洋建築和教堂，公雞帶有警戒心，故有驅魔之意，同時也象徵基督教的蓬勃發展。在一百多年前，順風向轉動的牠對於從事貿易的舊居主人Gottfried Thomas來說亦十分重要，幫助估計船運何時抵達港口。
可惜街景服務不觸及建築物內部，此刻我只能止步於門外，憑記憶入場。正如Thomas的女兒在1970年代的德國偶爾看到新聞上的大宅相片時，她也只能在兒時記憶中回溯舊居的6年生活。Thomas在20世紀初前後先從德國到達日本橫濱經商，在風見雞之館於1909年建成後搬遷到神戶。1914年，Thomas一家回德國度假，卻因第一次世界大戰突然爆發而再無機會回來。在市政府收購前，這座建築物相繼落入日本商人與當地華人學校的手中。
網上不難找到館內房間的相片，放置綠色沙發的接待室、旁邊鋪墊藍色圖紋瓷磚的火爐……我曾經到過這裏嗎？有些地方我有拍照記錄，可以提供到此一遊的證明，但是沒有拍照的地方呢？就算本身沒有記憶，但是看過網絡相片後又似曾相識。而據說在1979年，這位80歲的老婦重臨兒時舊居。她提供了兒時的黑白照片，作房間擺設與內部復修的參考。親臨舊地，或者她亦曾有着同樣的猶豫，究竟這是記憶的虛幻，還是想像的真實呢？
在這片迷惘中，我沒有沿路離開，而是直接關掉Google Map，返回香港的現實。其實我一直都在現實，只是現實世界從來都不比虛擬空間真實得多少。
有關香港文化工作坊、本地導賞團和遊學資訊：https://www.spec-culture.com/
◆吳皓妍 - 畢業於中大中文系，曾為中學中文及中史教師，現為教育及文化機構SPEC創辦人，負責本地深度遊及文化活動。
◆薛頌平 - 日本學碩士，具日本文部科學省博物館學藝員資格，現為教育及文化機構SPEC創辦人，專門策劃海外遊學。
文：吳皓妍、薛頌平
圖：中新社、薛頌平
[語文同樂 第45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