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聽之娛：《但願人長久》︰寫不好悲歡離合，只餘空嘆
【明報專訊】「但願人長久」是詞人美好的盼望，是人類共通的情感，這是基於「此事古難全」之遺憾和無奈的深刻認識，但始終有着「千里共嬋娟」的共情想像，心曠達觀。因此，無論是蘇軾的詞作還是近人改編成的流行曲，這一句都如此令人印象深刻。我們不妨由此延伸︰如欲寫出優秀的文學，必須基於對現實深入的觀察和反思，同時也有通達人類情感的想像力，才能成就令人回味不已的作品。
只有刻板想像 故事成功不代表出色
記得筆者念中三的時候，母校曾舉辦過(可能只有一屆的)班際戲劇比賽，我當編劇和導演。記得當年班中有個年紀比同儕稍大、出身豪富又俊朗的同學，於是我以他為主角，設計了一個成功人士的角色，讓他穿得「官仔骨骨」在禮堂講台演講。劇作內容以倒敘形式，寫他曾是邊緣少年，後來洗心革面發憤成名。年輕版的內容由其他同學分段演出，但記憶最深刻的仍是這個維肖維妙的成功人士角色。
這個短劇好像得過小小獎項，如今看來固然毫不足道，稚拙得不堪回首。可是這次創作經驗使我明白到兩回事︰從正面角度看，無論故事多麼蒼白，只要有好演員擔綱，演活靈魂人物，觀眾也能投入；往缺點看，就是千萬不要無病呻吟，沒有真正的考察，對那個世界的人物不甚了解，始終難寫出真實的感覺——當時的我只是個初中呆子，怎麼知道真實的「邊緣少年」、「成功人士」是怎樣的？只有刻板的想像，故事成功，能夠感人，不代表寫得出色。
自傳式創作 未寫出生命沉重
兜兜轉轉說了這麼多，其實想討論的是《但願人長久》。這是新晉導演祝紫嫣的首部長片，故事來自導演自己於2017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夏日的告別》，是帶自傳成分的創作，寫一對從湖南先後移居到香港的姊妹林子圓、林子缺的故事。姊妹的父親吸毒，不時進出監獄，家庭長期飢寒交迫；她們又因口音問題和文化差異，讀書時飽受不安，長大後仍承受着原生家庭的種種影響，但始終堅強生活。
現實生活中，祝紫嫣來自湖南，1997年香港回歸時隨父母來港生活，與戲中主角同樣面對過文化差異，如她初來港時聽不懂同學說話，沒有朋友，經常懷念家鄉；電視播映的動畫沒幾套是認識的，但後來慢慢對香港產生歸屬感，非常重視本地問題。至於電影，祝紫嫣則分3個時期敘述(1997年、2007年、2017年)，由3對不同的演員分飾姊妹各個時期，她本人也飾演2017年的林子圓，自編自導自演，與幾名一流演員共演，無疑很有自信。
如果電影專注刻劃自身經歷，態度誠摯，即使加上重重虛構，也無礙觀眾感受文化差異、身分認同等困惑。《但願人長久》想寫成長的哀愁，也想寫對父母的愛恨(畢竟是至親，就是經歷過種種離棄和背叛，始終希望「人長久」，不願永別離)，但花了太多篇幅寫吸毒父親的人生——事實上祝紫嫣雙親尚在，絕非電影裏的模樣，這層虛構是硬生生地加進去。導演也許做過一點實地考察的功課，但對沉淪毒海者的理解，實際上仍流於表面，只靠吳慷仁和朱栢康兩名好演員的演技支撐，反而壓縮了抒寫個人經歷的篇幅。何况她想以留白而不煽情的方式處理，事實上卻使劇本流於蒼白。分成3段的結構，更顯得每段都輕如流水就過去了，氣氛壓抑卻缺乏想像力，寫不出生命的沉重，電影的主題就難以突出。
導演訪談僅參考 仍須以戲論戲
近年香港每逢有話題作，必有大量訪談，想從導演口中聽到更多創作的背景和秘密。可是觀眾必須明白，以戲論戲，導演的話是有用的參考，但最重要仍是電影本身有否足夠的細節承載導演的思想，而非以導演說的為準。現實中，祝紫嫣沒有這樣的妹妹，如今「一分為二」，將讀書有成的長處、關懷社會的理想寄託在妹妹角色身上，自己則是較憂鬱、較世俗，能獨立自處也能適應異地工作，兩人加起來就不是一圓一缺，而是面面俱到了。既沒吸毒遺禍，又已「兩全其美」，寫身分認同問題，故事中就只幾個事例，也沒超越訪談表達的深度，時代背景也簡略，寫不出「人有悲歡離合」的無奈，「但願」也不過是空嘆而已。
■作者簡介
陳廣隆--中文教師，影評人，「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文：陳廣隆
圖：高先電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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