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解剖師．時代回憶（下）：物件隱含情感
【明報專訊】上期(5月13日刊)輯錄黃念欣〈行公司〉選段，示範借個人的成長故事，折射日本流行文化風貌，乃至整個香港社會的集體回憶。本次寫作練習要求學生「以小見大」，選擇一件舊物與「時代」連結。同學均能具體指出「舊物」並加以描寫，也能借舊物追溯時代歷史。以下選取兩篇學生投稿，且看文章如何隱含個人體會。
【投稿1：何曉彤(香港神託會主辦馬錦明慈善基金馬可賓紀念中學，中三)】(圖)
(圖示：用詞不當、句意不明、佳句、錯字、標點符號)
世上千萬種氣味，唯獨是茶香，最是耐人尋味。某日整理廚房，偶然發現一隻邊緣描有靛青山水的白瓷器具躺在抽屜裏，我問母親「這是什麼？」她先是愣了一下，後來又有些害羞似地捂着嘴笑，幾十歲的女人，活像個少女似的。她說：「這是茶荷，茶荷是茶葉舖泡茶用具。茶道六用之一，是用以放置待泡茶葉，觀賞茶葉外形。」見母親這不明所以的反應，我追問「咱們家怎麼會有這個？」母親笑意盈盈地望着父親說：「這說來話長。」
我好奇地拿起那茶荷端詳，它已有些泛黃，邊緣的靛青山有些褪色，已褪成了灰藍，不過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香港茶行常見的「仿青花」釉彩，茶莊時興用這類白瓷茶荷展示茶葉。當時從東南亞飄洋過海而來的錫蘭紅茶進口興盛，碼頭和工廠工人，【、】港英政府官員，人人都好這杯茶。
更令我好奇的是那股茶香，錫蘭的沉鬱混着龍井的清冽，還攙着一絲絲港式香片的茉莉甜味。當指腹摩挲過茶荷底部，竟觸到兩道淺淺的溝痕。母親說，那是她曾用鐵皮茶盒分裝茶葉時不慎劃過而留下的印記。那茶盒如今已被時代刷成鏽色，盒身的「英記茶莊」四字也已斑駁，它卻把眾香混融的氣味，交織進昔日爸媽的那段情。
清晨的中環，騎樓下英記茶莊的鐵閘剛拉起，光線蒙蒙【曚曚】的，好些浮塵在光裏游動。這時，有人推開店門，銅鈴清脆一響——「叮鈴」，父親總是第一個客人。「餵【喂】，阿雄。」老闆笑着打招呼，父親的目光卻向檀木櫃枱後瞟。
櫃枱後的幾摞茶箱，是剛從港澳碼頭卸貨的錫蘭紅茶。年少時的母親正將新茶分裝進巴掌大的馬口鐵盒裏，盒身印着英殖時期人人皆知的「龍獅紋」圖案，四周有對稱的白色花兒裝飾點綴，最上頭印有「LIPTON」，可能因為有些年頭了，它已經有些掉漆。
擱在檀木櫃枱邊的白瓷茶荷此刻還泛着晨光，這器具當年稱作「茶則」，但因其形似荷葉，香港茶行亦慣叫「茶荷」。「阿麗，給阿雄泡杯好的。」站在檀木櫃枱後的母親點點頭，拿起泛着晨光的白瓷茶荷，量了些新到的錫蘭紅茶，拇指按着茶荷斜沿，三指托底，母親的手腕懸得穩，輕輕一旋，茶葉便滑落。提壺沸水傾瀉的瞬間，茶葉在琥珀色漩渦中舒展開來，浮沉間，熱氣使杯壁凝一層霧，「Made in Hong Kong」幾字更顯得明顯。那股裹着麥芽香的濃郁茶香，混合着貼【鐵】皮茶盒特有的微腥金屬氣味，縈繞在我那日日與銅鐵度日的父親鼻尖。後來父親說，那是他聞過最生動的香氣，比五金店的銅鏽味要鮮活百倍。
母親泡茶時格外專心，連呼吸都放慢，耳邊的碎髮隨她泡茶的動作滑落，她也全然不知。父親說，他是被那錫蘭紅茶的香，還有泡茶人認真的模樣給迷住了。
有天，茶莊進貨，父親「恰巧」路過。見母親獨自一人吃力地搬茶箱，緩緩往茶莊方向去，他趕忙上前搭了把手。「我的五金店就在轉角，碰巧路過(。)」他不自然地解釋着，卻對上母親笑意盈盈的眼眸，父親耳根都紅透，連忙低下頭去。第二天母親特意繞遠路，在父親店門口悄悄放下半兩碎茶末，是錫蘭紅茶篩下的。父親笨拙地泡了一缸，五金店的學徒們笑稱是「鐵鏽紅茶」。
母親告訴我，她年輕時追求者眾多，父親堅持不懈天天去茶莊，還使盡渾身解數，費盡心思地追求她，又事無巨細地關心她，給她送各種吃的，如蛋撻，【、】菠蘿包，【、】絲襪奶茶等。我哈哈大笑地應(：)「要不是父親這麼堅持纏着你，說不定我都不在這世上呢。」
我摩挲着茶荷卡着的暗紅茶梗，想起母親說，以前啊，茶工們篩茶時，會特意留些茶末在「雞皮紙袋」底，讓窮人家，【、】工人們也能喝得上靚茶。母親還說，她總多抓一把茶末塞進父親口袋。我想，這是專屬於那個年代的溫度。
如今的茶盒早就換成紙盒包裝，雖輕巧，卻丟了些東西。而那些不小心溜進縫裏的茶末，把往日的情偷偷珍藏在茶荷裏。唯有這茶荷裏沉睡的茶香，仍留着那個年代的溫度。是茶莊的銅鈴輕響，是麥芽香緩緩從琥珀色漩渦升起，還是一雙手將滾燙的茶杯，連同未說破的心意，輕輕從灑滿晨光的櫃枱推向眼前人。
(1536字，文章經編輯修改)
■簡評
◆內容
借「茶荷」寫父母的愛情故事，工人階級的父親追求身為茶莊大小姐的母親，點出愛情的本質，並側面呈現英殖時期香港的市井面貌。茶荷的存在讓人懂得賞茶，等待茶香釋放，細細品味。父母用一杯茶、一個眼神傳情，這份默默守候的愛情如品茶一樣，需要耐心。結尾一句「如今的茶盒早就換成紙盒包裝，雖輕巧，卻丟了些東西」隱喻為現代丟失了愛情無分貴賤、細水長流的本質。文末尚能延續主軸，到了現代，從鐵盒到紙盒，茶荷到茶包，凡事講求速度，甚至愛情也失落了一份慢泡的浪漫。
◆表達
描寫細膩，仔細刻劃茶具、茶香。人物刻劃亦見功力，例如描寫母親「多抓一把茶末塞進父親口袋」、「繞遠路送碎茶末」、「專注泡茶」等動作，呈現女性含蓄的愛情；父親「堅持天天去茶莊」、「耳根都紅透」，呈現男性笨拙的愛。
◆結構
內容完整，但取材可以稍作修改，令取材與主線的連繫更緊密。如「五金店學徒笑稱鐵鏽紅茶」、「母親追求者眾多」等，這些敘事有助帶出愛情的本質在於不分貴賤，若可加強描寫身為五金店工人的父親笨拙地學母親冲泡貴價茶葉的模樣，或者借描寫母親的追求者都是上流社會的公子，便能加強父親在愛情中的堅持與真摯，突顯愛情不在於門當戶對，兩情相悅才是最重要的。同時可增加兩段落反思愛情，透過今昔對比，形成強烈反差，帶出愛情「需要慢泡」、「無分貴賤」的核心立意。●
【投稿2：高柏迪(香港神託會主辦馬錦明慈善基金馬可賓紀念中學，中三)】(圖)
(圖示：用詞不當、句意不明、佳句、錯字、標點符號)
「戈爾巴喬夫先生，請你推倒這堵牆！」紀錄片中的列根總統正激昂地發表演說。看着列根總統堅定的眼神和柏林市民的高呼，我對這段歷史立刻起了興趣。【，】馬上問我一直居住在柏林的奶奶關於此事。他【她】沒有多說，只是從抽屜裏拿出一張泛黃的柏林地鐵車票。它小小的，長方形，約莫手掌大小，紙張微微發脆，墨迹在歲月的侵蝕中褪成模糊的深灰與褐黃，但仍依稀可辨的字寫着「腓特烈大街」。那是1961年的一張車票，屬於一個分裂的城市、一個分裂的國度，也屬於一個分裂的時代。
車票的邊緣已有些破損，像是曾被緊握在手心裏，經歷過汗水的滲透，也經歷了無數次的期盼與失望。車票的虛線，象徵着一道未能逾越的分界。那褪色的墨迹，像是無數人流下的淚水。一張通往未知的入場券，一次希望與絕望交織的旅程。
這張車票的主人，【——】我的奶奶在60多年前一個寒冷的冬夜，與數百人一同闖進地下地鐵站，試圖跨越柏林圍牆逃離東柏林，抵達自由的西柏林。我的太奶奶早在幾個月前已逃到了西柏林。【，】他們準備在西柏林會合。
那晚柏林被烏雲包圍，幾乎沒有一絲星光。奶奶拿着行李，那張地鐵車票早已被他【她】的掌心汗水浸濕(沾濕)。耳邊彷彿能聽見他【她】血液的流動和心跳的節拍。他【她】很快到了地鐵站。地鐵站裏擠滿了人，氣氛格外壓抑。雖然他們有的眼神炙熱，但有的滿目蕭然。有人低聲祈禱，有人緊握着孩子的手，也有人十分雀躍。車站的空氣潮濕而寒冷，迴響着鐵軌的轟鳴聲，時鐘滴答滴答地響，大家一直在等自己的列車。這些景象像是命運的倒數計時，更像絕望中的心跳，不斷起伏。
可惜奶奶的逃亡失敗了。
東德士兵很快搗破了這裏，士兵向大家宣布：「沒有人可以穿過「【『】反法西斯防衛牆」【』】到萬惡的資本主義城市！此站一早被關閉。你們全部被捕了！」所有人被趕出車站。有不怕死的人硬闖鐵軌，想沿着鐵軌跑向西柏林。【，】結果被開槍打死。無數人落荒而逃，卻被早已埋伏和包圍地鐵站許久的士兵拘捕，他們失去了與家人朋友團聚的機會。自由的燈火熄滅了，而他們手上的車票變成了「入罪證據」。奶奶被士兵押走的一刻，他【她】望見了無數掉落在泥水的車票，那微不足道的一紙車票，卻承載着無數人對自由的渴望。【，】現在它們卻像一片又一片枯萎的葉子。
這張車票只是薄薄的一片紙，但它承載着的是一個時代的重量。它的每一道折【摺】痕，彷彿是一條時光的裂縫，讓我們窺見那段時光。1961年到1989年之間，東西德被鐵幕分隔的年代，一道牆將人們的生活劃為兩半，一邊是對自由的渴望，一邊是對未來的恐懼。每一張車票，都是人們最後的希望，也可能是最後的遺物。有人成功離開，在新世界重新開始生活。有人被捕，從此消失，在東德的黑牢中渡過餘生。那些未能成功的逃亡者，他們的故事，凝聚在這些小小的車票上，成為後人無法抹去的記憶。他們點燃了人類最強烈的光芒——勇氣，他們明知可能失敗，甚至要付出生命代價，仍然義無反顧選擇追逐自由，向圍牆奔去。圍牆能阻擋身軀，卻阻擋不了人對自由的渴望和決心。
如今，這張車票靜靜躺在我手中，彷彿在低語着一個時代的悲鳴。它提醒我們，那些牆的存在，不僅隔開了城市，也隔開了無數家庭。這張紙片提醒我們，自由不是輕易得來的，是那些無名英雄爭取得來的。真正的圍牆其實是心裏的恐懼，一度【道】無法跨越的心理鴻溝。勇氣不一定能帶來成功，但他【它】卻是自由的先聲和最後堡壘。
1989年柏林圍牆倒塌，那些用生命去爭取自由的人，終於等到正義的到來。那些車票放在博物館，人民受壓迫的時代結束了，柏林人終於迎來團圓和自由。
(1390字，文章經編輯修改)
■簡評
◆內容
借奶奶一張殘舊的柏林地鐵車票，帶出東西德由分裂到統一的歷史，反思自由的真諦。選材巧妙，以歷史作寫作素材，且融入自然，值得欣賞。
◆表達
細膩刻劃逃亡場景，能善用五官描寫及象徵手法。車站擠滿人，卻能聽到時鐘滴答滴答地響，以反襯加強逃亡的壓抑氣氛。一張薄薄的紙，卻掌握着一代人沉重的命運，帶出希望與絕望間的拉鋸張力，強化了戰爭時代的窒息感。
◆結構
情節推進自然，由物及事，由事及情，詳略得宜。能連繫當下，寫奶奶把車票留在家中，展現歷史傷痕如何隱性延續到下一代，銘記戰爭之痛，延續主題的連貫性與當代反思。但末段突然交代人民受壓迫的時代結束，敘述過於宏大；又言車票安放於博物館，易讓讀者覺得物件與前文的關係割裂。若寫「那張車票仍珍藏在我家的抽屜」，呼應文首「奶奶從抽屜裏拿出車票」，結構則更完整連貫，反思更深刻。
●應試策略
題目未提「體會」 文章仍要寫情
近年DSE作文均有要求學生圍繞「物件的情感價值」展開敘述，2024及2025年題目雖未有「體會」的字眼，但學生均要以物件為核心，構思物件的象徵意義，借此記敘回憶，隱含情感，帶出體會。上品的關鍵在於選材與體會的緊密連繫，學生需要描繪物件的特點，逐步鋪陳故事，層層遞進，透過細膩情感的流露來深化主題。(表)
■文：李雪瑩 - 現職中學老師，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熱愛中文科教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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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6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