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經中文：被子掛到臉上——作偽心勞

[2025.06.13] 發表

【明報專訊】各地方言都有一些詞語被視為禁忌，為免觸犯禁忌，人們總喜歡換一種表達方法。

例如「傘」、「散」同音，大家忌分散之「散」，故把雨傘稱為「雨蓋」、「雨攔」，吳方言叫它「豎笠」、「聚笠」，粵語則叫「雨遮」。又如舌頭之「舌」與蝕本之「蝕」同音，大家也不想說「舌(蝕)」這個音，因此北方方言一概把豬舌頭稱為「口條」，蘇州話稱為「門槍」，武漢話叫「豬賺頭」，粵語則稱之「豬利」，以「利」代「蝕」，又把「利」寫作「脷」。以正面詞語替換負面詞語，無非討個口彩。

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偷了何家的書，被人一頓飽打。大家笑他「偷了人家的東西」，他漲紅了臉爭辯：「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麼？」在孔乙己心目中，「偷」字俗，而「竊」字雅；「偷東西」俗，而「竊書」雅，一字之差有天淵之別，關乎讀書人的臉面，那是非爭辯不可的。讀書人忌俗，故孔乙己以「竊」代「偷」，以雅替俗，要為落魄的讀書人賺點彩頭。

偷、竊本為一事，孔乙己用再好的字眼去諱飾，無非是語言的「偽術」，徒增笑耳。蘇東坡編的笑話中，也有個死要面子的窮漢，和孔乙己差不多，喜歡玩語言「偽術」。

■古文篇章

作偽心勞(《蘇軾文集．雜記》)

貧家無闊藁薦【1】，與其露足，寧且露首【2】。

……

小兒子不解人事【3】，問：「每夜何所蓋？」輒【4】答云：「蓋藁薦。」

嫌其太陋【5】，撻【6】而戒之曰：「後有問者，但云被。」

一日出見客，而薦草掛鬚上。兒從後呼曰：「且除面上被。」

所謂作偽心勞日拙【7】者耶？

■註釋

【1】藁薦︰

藁，同「槁」，粵音稿，gou2，乾枯的草木。薦，草墊。藁薦，乾草編成的蓆

【2】與其……寧且︰

選擇連詞，相當於「要麼……要麼」，表示非此即彼的選擇關係

【3】人事︰人情事理

【4】輙︰每每，總是

【5】陋︰粗俗，鄙劣

【6】撻︰粵音遢，taat3，用鞭或棍打

【7】作偽心勞日拙︰詳「正經之外」

■語譯

窮人家中沒有寬闊的草蓆，短蓆蓋在身上，要麼露出腳，要麼露出頭來。

小兒子不懂事，問他：「每天晚上蓋的是什麼？」總是回答：「蓋草蓆。」

窮人嫌他答得太丟臉，把他揍了一頓，警告說：「以後再有人問起，只要說『蓋的是被』就可以了。」

有一天，窮人出門見客，草蓆上有根草就掛在他鬍上。小兒子從後大聲叫道：「爹，把臉上的被拿下來。」

這就是《尚書》上所說「作偽只會費盡心力卻讓事情更加糟糕。」

■正經之外

「作為」與「作偽」

蘇軾〈作偽心勞〉文末所謂「作偽心勞日拙」出自《古文尚書》。

《古文尚書?周官》上說「作德，心逸日休；作偽，心勞日拙」，這是周成王告誡百官的話，意思是：作德不必耗費心力，事情也會愈來愈好辦；作偽則費盡心力，而事情卻愈來愈糟糕。「作偽」之「偽」一般理解為虛偽、假裝，是貶義詞。

其實「偽」就是「為」，二字同源，本無貶義。

「為」字甲骨文寫作「?」，金文寫作「?」，上面是一隻人手，下面是隻大象，代表馴服大象，讓牠幫人幹活，所以「為」的本義就是驅象做事。大象幹的當然是大事，所以引申為大有作為或一切行為。「為」有「?」、「為」兩種寫法，前者上面還保留個「爪」，也就是人手，後者簡化為點，下面的大象就有點變形了。

南唐文字學家徐鍇說：「偽者，人為之，非天真也」，人為就是「偽」，「偽」字本身就由「人」、「為」二字組成。人為，也就是非天然的東西。

戰國思想家荀子主張性惡論，稱「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荀子?性惡》)，他認為人性本是邪惡的，所有的「善」，都是人為做出來的。也就是說，「惡」是天生的，即「天真」；「善」是後天的，即「人為」，即「偽」。上古時期有聖人賢君如堯、舜，又有暴君桀、大盜跖。荀子說，堯、舜也好，桀、跖也好，君子也好，小人也好，本性是一樣的，都是「惡」。但堯、舜這類聖人能夠「化性而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化性起偽，就是改變先天的本性(惡)，從事後天的人為(善)，正因為後天的人為，才產生禮義、建立法度。可以說，有了「作偽」，才有所「作為」，「作偽」是「善」產生的原因。

然而物極必反，太過「人為」的東西，必然顯得虛假，甚至奸詐。《古文尚書?周官》「作德，心逸日休；作偽，心勞日拙」，「偽」與「德」相對，「偽」已經由中性變而為貶義。

蘇軾〈作偽心勞〉引用這句話，自然是在批評那個窮人。窮人非要兒子把草蓆說成被，結果鬧出更大的笑話。這種扭曲兒子誠實天性的「作為」，就是一種虛詐的「作偽」，勞心勞神而弄巧成拙。

前一陣子，南亞大國與鄰國爆發空戰，損失數架戰機。勝負本乃兵家常事，吸取教訓，知恥自新而後勇，未嘗不能湔雪前辱。但這個大國偏偏派出好幾個宣講團，到世界各地宣揚自己才是衝突的「贏家」，以「作偽」為「作為」，只能「心勞」而「日拙」，讓全世界人看到他鬍鬚上那根蓆草。

■實戰篇

1. 根據文章內容，在括號中填上主語：

小兒子不解人事，(A. ________)問：「每夜何所蓋？」(B. ________)輒答云：「蓋藁薦。」(C. ________)嫌其太陋，撻而戒之。

2. 試判斷以下陳述：

小兒子後來變得通解人事。

□正確

□錯誤

□無從判斷

3. 作者稱窮人為「作偽心勞日拙者」，試說一說所謂「偽」、「勞」、「拙」各自表現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