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這是每人都能成名15分鐘的年代,社會、學校、父母教導我們要出類拔萃,但台灣作家胡晴舫卻甘於平凡、擁抱平凡。1月20日海峽尋新香港論壇與香港大學學生會青年文學獎協會舉辦了「城市間的流動:我的文學之路」講座,邀請胡晴舫分享其文學之路與生命軌[,述說她如何從平平無奇的生命發掘書寫題材,為眾多無名的人寫下他們的故事,探析時代、城市以至生命的本質。
■胡晴舫
作家,來自台灣,旅居香港,現為香港光華新聞文化中心主任,著有《旅人》、《我這一代人》、《她》、《懸浮》、《機械時代》等作品。她曾旅居北京、上海、東京、紐約等8個城市,通過小說、散文等文字作品記錄城市生活,關注現代人的生存狀態。
平凡的故事,也是時代的故事
仰望星空,總有些星星特別閃亮,其他的只能躲在暗處散發微弱的光芒,稍一不慎便消失了蹤影。每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卻非每個故事都新奇有趣,值得被書寫、被傾聽。「我還有話可說嗎?我要跟全世界說什麼?」這不僅是眾多無名的人心堛犖簸搳A亦曾是纏繞胡晴舫多年的問題。小時候,胡晴舫已經熱愛文學,然而,她不敢寫,因為她無話可說,「我的生命平凡無奇,我沒有東西可以告訴別人。我是一個很正常的小孩,在中產家庭出生,然後我就念書了,然後我四肢健全,沒有驚天動地的愛情經驗,也不是一個會剪短頭髮、刺青的女孩子」。回想上一代的台灣作家白先勇、王文興,以至後來的龍應台、張大春、黃春明,如果她也在戰後百廢待興、白色恐怖(指1949年至1991年,中華民國政府以剷除共產黨為名,整肅異己為實,監控台灣人民,甚至展開濫捕、濫殺的戒嚴時期)的大時代中成長,她可以把自己的故事投射到大江大海,可是她長大時台灣已經解嚴,「我們沒有大江大海,只有小江小河,而且淡水河還是污染的那種狀態下,你就不知道自己該寫什麼。」
記錄我這一代人
時代的浪潮把胡晴舫往前推。大學畢業後,筆成了生財工具,但她始終沒有放下寫作。20多歲時,她為工作來港,因茩輕鉿^歸中國、內地市場開放,輾轉到了北京和上海。「也許正因為我這個人那麼普通,所以發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情,就是發生在所有人身上的事情。」在她眼中,這不僅是她個人的生命軌[,更是時代的浪潮把她和其他平凡人往上捲,「然後我就想到一個事情:也許我該開始寫了。因為我只要把我自己的東西寫下來,這個經驗已經跟我上一代的寫作者很不一樣」。因此,胡晴舫出版了第一本著作《旅人》,記錄自己於多國穿梭流動的經驗,宣稱「『流動』是現代人的共同命運」。她希望藉文字「抓到時代的相貌」;她相信太平盛世,還是有浪潮把人往前推,「命運和性格都不完全掌握在我們手上」;她要寫下眾多「無名的人」的故事,因為那些沒有性格、沒有特徵、難以辨識的人正可能是大時代最明顯的特徵,他們可能是偶然在餐廳跟你併桌的人,也可能是每天在你身邊走過、乘港鐵時坐在身旁的人;她要寫下這些人的流轉與沒有意義的碰撞,即使她「沒有辦法有一種很深刻意義的分析,他也是一種生命、一種形態」。誰說平凡就不值得寫?胡晴舫寫下的一個個故事,是每個人的故事,亦是時代的故事。
「不舒服」反成寫作動力
講座中,胡晴舫引述英國已故作家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的話語:「做一個成功的作家,必須是城市堛滲鞃峞v。輾轉流轉於8個城市,「平凡」不止令她找到書寫題材,更令她發掘到城市以至人性的真實面貌,「譬如說大家看到龍應台女士,你就知道她的長相,所以你看到她時,你擺的態度就會自然而言不一樣。可是當你看到一個陌生人,你就會很放鬆,會把自己的樣子給他看」。例如胡晴舫早前只是在紐約曼哈頓買總值60多美元的物品,就被店員要求出示身分證明,只因為店員懷疑她的信用卡是假的。旅途中承受各種各樣的成見、獨居的孤獨,「不舒服」反而驅使胡晴舫想了解這個世界,藉由寫作發聲。因虒g濟環境、政治氣氛、競爭壓力,她認為香港也不是一個舒服的地方,但電影《十年》正是港人在「不舒服」狀態下「有話想講」的結果,「那想講話不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嗎?就是他會開始想說,竟然那麼不舒服,我要怎麼改變」。不少人說香港是「文化沙漠」,文化難以紮根生長,但她相信「不舒服」也許就是香港未來文化的動力,讓沙漠盛放燦爛的花朵。
文學如星辰 永恆不滅
文學土壤貧瘠,何止是香港的危機,更是網絡時代全球面對的難題,但胡晴舫始終堅信「文學不會死」。她寫作20多年,回首當初,她懵懵懂懂開始寫作、在世界奔走,「偶然手肘會擦傷、頭會叩到門,有時候還會跌倒,不小心會被車撞倒」,還好有文學、藝術成為她療癒的管道。她認為文學「不見得一定是文字,它可能是一部電影,可能是一首歌」,它是「一種美感、品味」、「人的敏銳度與感知度」,讓人與世界得以連接。文學之所以不會死,是因為人總要面對生命的孤獨,而「當人生有困惑的時候,他(人類)就會仰望星星,那天上的星星就會跟他講話,這就是人類會做的事:我們會為彼此說故事,撫慰彼此,然後我們都在尋找彼此」,以「理解自己的孤獨是怎麼一回事,這就是人類創造文學最原始的衝動」。正如她小時候自發捧起厚重的《紅樓夢》,把它讀完,字海如同浩瀚的星空,散發「最單純的光芒,講最純淨的語言」。只要你願意翻開書本,就會記起「當小時候你把頭抬來看茯P星,星星就已經跟你說話了。」
文:譚舒雅
圖:譚舒雅、主辦機構提供、資料圖片、網上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