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濃縮的字詞 膨脹的宇宙──曹疏影〈物理實驗〉
【明報專訊】拿起一首詩來讀，每個字詞都認識，但偏偏放在一起就不明所以。的確，有些作品沒有明確的線性脈絡，但讀者不一定要追究「詩人到底在說什麼」，反而可以感受詞彙與詞彙的碰撞，如何帶給我們新鮮的聯想，觀賞詩人在字詞縫隙中，創造出一個個無限的宇宙。
詩人曹疏影出生於哈爾濱，曾在香港生活，現居台灣。她的詩常常展示對字詞的尖銳探索，在可解與不解之間，我們能看到詩人獨特的想像和個性，例如代表作〈上海街自殺華爾茲〉就有一句「你把我的痰電鍍了」，初讀只覺怪異，但喉嚨的痰被電鍍成硬物，其實就是詩人繞一個大圈，表達某種不吐不快、卻講不出聲的狀態。今次分享的〈物理實驗〉，也有許多改變了物件性質的字詞實驗：
我把那些困境
放上月亮去了
然後隔著個宇宙
欣賞它們
山淋漓，水淋漓
月亮懷抱那些窘困
像一群飛鳥裡
懷胎臨產的那隻
卵在明亮
而她越然
像魯鈍的塵。
月亮在許多經典的詩作中，都是一個常見的意象，並且往往是作品的核心所在，例如蘇軾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又例如李白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他們的困境和愁緒都是望月而生的。月亮本身的孤寂氣氛、相關神話傳說、歷來詩人的書寫，都為月亮添加了豐富的意涵。曹疏影也發現了這條抒情的脈絡，看見前行的詩人如何透過寫月而觸發感懷，她則選擇一個較有間距的視角，雖然同樣地「我把那些困境/放上月亮去了」，但態度卻是「然後隔著個宇宙/欣賞它們」，顯得較為疏離冷靜，甚至詩裏的「那些困境」很可能也不是曹疏影本人的，而是蘇軾、李白及其同行者的。
詩題〈物理實驗〉也給我們一些提示，月亮會隨着時日而圓缺變化，並牽動地球的潮汐漲退，這是一種天文物理現象，詩人也提出了她的「物理實驗」──如果歷代的文人把自己的困境都投擲到月亮去了，想像世界的宇宙，又會產生怎樣的變化呢？
接下來詩作展示給讀者的，是一幅「山淋漓，水淋漓」的景色，當人類的困境擠到月球上，世間的山水就融化成液體，流淌而下，呈現「淋漓」的狀態。固體的山巒如同白雪融化，尚可以想像，但本來就是液態流動的水，變得「淋漓」，則有點耐人尋味。我們也許這樣理解：山之所以為山，不單是指物理層面上的石頭，而是地勢高低起伏、連綿而成的群山；那麼水之所以為水，當然也是指河、溪、湖、海、洋，這些不同生態的水。當詩人寫到「山淋漓，水淋漓」時，就是以山崩海嘯的末日景象，隱喻人心的困境。
最後三節有兩個比喻句，一是「像一群飛鳥裡/懷胎臨產的那隻」，二是「像魯鈍的塵。」詩人把月亮與困境的種種糾纏，比喻為一隻懷胎臨產的飛鳥，兩者的共通，在於那種痛苦和重生邊緣的狀態。當這隻鳥生出了明亮的卵，「而她越然//像魯鈍的塵。」這裏的兩個形容詞運得十分有趣，「越然」有生動活現的意思，「魯鈍」則是與之相反的形容。靈動的鳥和飄浮的塵埃，前者恍若詩歌，想要超脫重生，後者則是現世的困境，不由自主——但詩人告訴我們，神聖與世俗本來就是那麼相像，把疑難告訴宇宙吧，俯視人間的月亮也會擁抱我們塵世的窘困。
■作者簡介
韓祺疇--現修讀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所創作組碩士(M.F.A)，曾獲台港兩地文學獎，出版詩集《誤認晨曦》
文：韓祺疇
圖：Anson_iStock@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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