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聽之娛：《流水落花》的留白與執念
【明報專訊】「執念」也許是最難書寫的情緒和思想——總是燒得猛烈，排拒他人，甚至傷及自身，故容易為人察覺，但又因火頭熾盛，旁人只能站在外圍，始終難以接觸，不懂理解。許多抱有執念的人其實都自知頑執，但因為那往往與「自責」、「遺憾」或「怨恨」相關，不知如何排解，甚至不願排解，寧願承受執著帶來的傷痛，當是懲罰，又或提醒自己事情尚未過去，也許還有轉機，於是變得更加執著。
雙重執念的母親故事
在新片《流水落花》中，鄭秀文飾演的「天美姨姨」是個抱有雙重執念的人。在故事前半，我們見到她是個硬朗堅強，同時又慈祥關愛的女性，她鍥而不捨成為寄養家長，或為收入或為理念，希望照顧無家宜居的孩童。即使她與丈夫生活環境不算理想，也願意犧牲時間和生活，只為這理想努力，甚至為此冷落了丈夫。這是第一層執著——犧牲自己燃亮別人，算是正面的。可是後來劇情漸漸揭露，原來她早年喪兒，一直不能排解傷痛，又無法再承受懷孕產子的身心壓力，是以執意申請成為寄養家庭，將自己無處安放的母性和心念，遷移到照顧別的孩子上。不論會否影響原來的生活節奏，也不理丈夫對此有否微言，她一概不顧。
前述的是第二層執著，是好是壞不易評價。天美姨姨的寄養家長身分，只能讓她短暫地與受養人生活，當受養人找到有能力收養的家庭，又或有合適的去向，就要與寄養家長告別。她的熱心和誠意，連起初不甚看好的人最終都表示認同；可是，天美姨姨與受養人每次只能短暫相處，換句話說，即她要不斷面對別離之苦，跟其初衷似相違背。丈夫彬叔叔(陸駿光飾)嘗試安撫、協助她，但對於她靈魂中消逝了的一角，始終無助，二人由此生出許多嫌隙，性格上顯差異，感情上轉疏遠，後來更使夫妻關係出現危機。觀眾應該如何理解天美姨姨的兩重執念？假如你的至親遭遇到這樣的傷痛，會如何與她共同面對？你能堅持陪伴而不變心嗎？
《流水落花》是新晉導演賈勝楓的首部長片作品，題材沉重，卻算是拍得輕盈，沒有過多的哭哭啼啼，傷痛就如「流水落花」，徐徐隨着歲月流走。導演也確實以許多角色遙看流水、落花、遠山、晴空的空鏡，烘托出淡淡的愁悶、往事不可追的失落。抒寫母愛的文藝作品，古今中外從未間斷，常見的是以兒女角度感恩母親的堅忍和付出，反過來寫母親失去兒女的哀痛，也有不少，卻是同學相對陌生也難以有真實感受的，畢竟我們多是幸運被愛的一群，欲養子而親尚在。賈勝楓勇於挑戰這個帶有強烈執念的母親故事，確是值得讚賞。
細節不清 觀眾模糊想像
執念難寫，不在於呈現執著的情態，而在於發掘角色背後的思緒和狀態的變化。賈勝楓嘗試觸碰，無奈不是非常成功。天美喪兒的故事，只憑角色簡單口述，細節很不清楚，導演此處似乎想留白讓觀眾感受和猜度，惟資訊不足，觀眾難以移情想像。當然，不是說必須拍「閃回」(flashback)式的憶述，但欠缺具體的情事，觀眾的疑惑就無法像流水般流走，落花般丟落。例如天美之執念，到底是出於對命運的埋怨(她對生死的看法是怎樣的？)，還是無法救活的自責(求診的過程是怎樣的？自己有延誤嗎？)；她倔強得有時令人難以親近的性格，是自來如此，還是喪兒後才形成的(她丈夫倒是相對上接受現實，較早走出情感低谷)？導演選擇留白，一如他不寫天美在不同寄養孩童離開後的輪候空檔心情和生活，使觀眾始終只能站在執念之火的外圍，徒有模糊想像而已。
本欄2022年11月討論過另一新晉導演曾慶宏《過時．過節》的不足，同樣是試圖留白，拋出了行為的結果，卻略過了建立角色性格和思想時最關鍵的描寫，始終是不夠完整的。許多同學描寫人物時很願意花筆墨勾勒其肖象和言行(也許是盲目跟隨教科書寫作指導的執著？)，因為這是易於觀察的，但缺乏將心比心的能力，對人的理解仍流於表面。看過《流水落花》的同學不妨視之為一場小練習︰你是如何了解天美姨姨這個人物的呢？
■作者簡介
陳廣隆
(中文教師，影評人，「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文：陳廣隆
圖：環球影業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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