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學堂：跨越文字荒原，追尋閱讀世界的窗口

[2025.06.06] 發表

【明報專訊】與作家王璞相約在大埔的解憂舊書店，她先到街市那家，這個陰差陽錯的經驗，讓她發現「菜檔肉檔魚檔之間竟有這麼文化的一間書店」。香港的文化氣息並不如想像中薄弱，只不過是「大隱隱於市」。

作者已死、將死還是不死？

在一貫課堂經驗中，作者生平、文章內容、內容分析環環相扣，似乎這就是閱讀文本的「標準流程」。然而，我們日常的閱讀情况並非如此，大多時都不會先刻意搜尋作者經歷，也能好好享受書本內容。

作者生平重要與否，其實向來是文學領域的一大議題。法國哲學家羅蘭巴特提出「作者已死」理論，指完成作品後，文本便已脫離作者，詮釋及解讀權利落到讀者手上。王璞對此不完全同意，她幽默地表示：「『作者已死』是指那些寫得不怎麼好的書，可以說書也跟作者一起死了，你看完就忘了，那不算死了嗎？」反之，那些優秀的作者會在經典作品中永恆地活着。

正如王璞在新作《我以星辰書寫看不見的天空：關於自由與黑暗的讀書隨筆》中，時常借助作者的生命經歷閱讀、分析書作，她認為好的書籍，作者生平並非閱讀的必要條件，而是讀者會想主動了解的資訊，「很多時候是看完這本書再去看生平，再去關心作者，看他寫的是不是跟他自己有關」。作者的個體經驗與所處時代，確實可以幫助讀者閱讀作品，王璞舉例奧威爾的政治寓言小說《動物農莊》(Animal Farm)，就是作者經歷了西班牙內戰，對當時時代的觀察，「他接觸到俄國蘇聯共產黨、西班牙共產黨，還有西班牙的法西斯，覺得都不是好東西，都是法西斯，只是不同的法西斯」。因此書中各種動物都有政治人物的原型，或暗指不同取態的人群。

要理解一本書，也與讀者的個人生活經驗息息相關。有時我們看完一本書後無甚感想，過一段時間，周遭發生了與內容呼應的事情，忽然就有了共鳴。王璞甚至認為《1984》和《動物農莊》等具預言性的文學作品，多年後仍能和應人們的生活經驗，畢竟「有些書是可以超越時代的」。

走過文化沙漠的年代

1989年12月王璞回到出生地香港，她對這地「文化沙漠」的稱號不以為然，甚至如魚得水地找到一片書籍的汪洋。因為她早已親身走過「沙漠」，見證過思想乾旱、文字寸草不生的年代。

王璞提到，自己年輕時經歷過文化大革命，書中也有所着墨，寫到彼時書店和圖書館統統封禁，人們為了閱讀各類中外經典，在學校圖書館牆上挖洞，偷偷鑽進去帶走書本。即使後來重新開放購書借書的渠道，可供閱讀的書籍種類也寥寥可數，「你可以想像，圖書館的七八個書架上全擺放着同一本書，就是『紅寶書』」。這七八個書架外，還有個書架放有社會主義政治家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在知識匱乏的年代，這些書成為王璞張望世界的窗口，她在一兩個月內把28卷書全數讀完，甚至註釋也一字不漏。

一般來說，閱讀時最容易忽略註釋，王璞卻認為註腳相當重要，是資訊單一封閉、一書難求時，拓展知識範疇的最佳辦法。她說「科學社會主義」、「聖西門的政治經濟學」、「三大空想社會主義者聖西門、歐文、傅立葉」等詞彙，都是她從註腳習得，雖不一定清楚理解，但至少得知基本資訊，之後有機會接觸相關知識，就能夠逐步建構自己的學識系統。

正因經歷過禁書時代，王璞更能體會多元閱讀的重要。她讀文學出身，但自言對文史哲、科學、政治等書籍來者不拒。她推薦物理學家理查．費曼的自傳《別鬧了，費曼先生：科學頑童的故事》(Surely You're Joking, Mr. Feynman! : Adventures of a Curious Character)和建築大師法蘭克．萊德．韋特的《一部自傳》(An Autobiography)，稱讚這兩本著作「沒有文學的八股，就很直接」，文風「很自由自在的，沒有一點囉嗦」，並時而借物理或建築的概念作比喻形容，因為「學工的人和學文的人的思路是不同，表述方法也是不同」。若讀者只固守熟悉的閱讀範疇，則容易被個人口味框限，正如王璞所言：「至少你必須看了，才可以說哪裏不好吧。」

究竟「文學」是什麼？

擴闊閱讀口味素來知易行難，即使愛書如王璞，也有讀不下去的時候。她在新作中提及一則趣事：馬奎斯的《百年孤寂》(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風靡一時，大學校園中幾乎無人不讀，當時她卻覺得難以下嚥，後來發現原來有教授也讀不下去，教授慨嘆終於有一個誠實的人了。

一本書讀不下去，可以是寫得不好，又或提供的嶄新視野與體驗不易理解。王璞以波赫士《小徑分岔的花園》(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s)為例，指此書敘事猶如書名一樣，巧妙地在時空與虛實處理上不斷交錯，她形容像推理或探案小說般，需要多番閱讀才能釐清內容；又或是福克納以意識流手法創作的《聲音與憤怒》(The Sound and the Fury)，透過4個人物重複敘述同一件事情，也被認為晦澀難懂，實際上作者本人只覺故事講得不夠清晰，故以不同視角反覆寫4次。這類使用新手法、技巧創作的文學作品，都有機會把讀者排拒在外，然而對王璞來說，能不能被讀者理解的重點在於「先有核心再有技巧，先有故事再來想手法，不是先要試一下這個手法」，應當為作品找尋最適當的敘述方法，而非單純為表現技巧而創作。

王璞強調，文學的本質是保持開放，能容納各種創作手法，不該設立既定框架，「馬奎斯看了卡夫卡的小說，發現原來小說是可以這樣寫的。中國小說往往這裏那裏環境寫一下，然後再進入故事。西方小說有的不是這樣，一開始就說：(主角)我叫什麼什麼名字、我出生在哪，像《白鯨記》(Moby-Dick)、《魯賓遜漂流記》(Robinson Crusoe)一開頭就是這樣」。文學的多元包納也體現在各國文學的特點上，她指俄國文學特別具思辨性，作家苦苦思索人生出路；法國文學傳統最深厚，文藝氣息濃重；英國小說故事講得好，比如狄更斯的創作開首即進入故事；美國文學則具備一種歐洲舊大陸所沒有的新風氣。

書海遼闊，有時難免要多花時間消化，亦有讀者選擇摒棄。面對人人稱善卻讀不下去的狀况，王璞建議從作者的自述或他人的評價入手，她尤其推薦作家寫作家的傳記，如拉丁美洲作家略薩為馬奎斯作傳的《弒神者的歷史》(García Márquez: Historia de un deicidio)，同行的觀察總是最貼近和到位。理解了作者本人後再回頭讀其作品，大抵可從中窺見端倪，摸索到進入文本的路徑。若然真的沒有辦法，王璞認為可以調整閱讀目標，「學一下它的語言也行了，我不聽故事了，文筆我也學一下」。遇到挑戰閱讀口味的文學創作，也不妨多看幾次，畢竟思考深邃的作品，經得起反覆的閱讀和思辯。

■延伸閱讀

「別的作家有一個想法，一種觀念，就能寫出一本書來。我總是先得有了一個形象。」這句話為王璞打開馬奎斯小說的大門，今期嘗試借用王璞的閱讀方式，打開巨著《百年孤寂》，一探「虛構以現實為依據，現實在虛構中昇華」的魔幻寫實創作方式。詳見6月10日見報《星笈中文》。

文：呂穎彤

圖：曾憲宗、網上圖片

場地提供：解憂舊書店(大埔藝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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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第78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