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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閱讀篇章:朱自清〈沉默〉

【明報專訊】(1) 沉默是一種處世哲學,用得好時,又是一種藝術。

(2) 誰都知道口是用來喫飯的,有人卻說是用來接吻的。我說滿沒有錯兒;但是若統計起來,口的最多的(也許不是最大的)用處,還應該是說話,我相信。按照時下流行的議論,說話大約也真是一種「宣傳」,自我的宣傳。所以說話徹頭徹尾是為自己的事。若有人一口咬定是為別人,憑了種種神聖的名字;我卻也願讓步,請許我這樣說:說話有時的確只是間接地為自己,而直接的算是為別人!

(3) 自己以為為別人,所以說話;別人有別人的自己,所以又要說話或不說話。於是乎我們要懂得沉默。

(4) 一般人見生人時,大抵會沉默的,但也有不少例外。常在火車輪船堙A看見有些人迫不及待似地到處向人問訊、攀談,無論他是搭客或茶房,我只有羨慕這些人的健康;因為在中國這樣旅行中,竟會不感覺一點兒疲倦!見生人的沉默,大約由於原始的恐懼,但似乎也還有別的。假如這個生人的名字,你全然不熟悉,你所能做的工作,自然只是有意或無意的防禦——像防禦一個敵人。沉默便是最安全的防禦戰略。你不一定要他知道你,更不想讓他發現你的可笑的地方—— 一個人總有些可笑的地方不是?——你只讓他盡量說他所要說的,若他是個愛說話的人。末了你恭恭敬敬和他分別。假如這個生人,你願意和他做朋友,你也還是得沉默。但需留心聽他的話,選出幾處,加以簡短的,相當的讚詞;至少也需表示相當的同意。這便是知己的開端,或說起碼的知己也可。假如這個生人是所敬仰的或未必敬仰的「大人物」,你記住,更不可不沉默!大人物的言語,乃至臉色眼光,都有異樣的地方;你最好遠遠地坐荂A讓那些勇敢的同伴上前線去。——自然,我說的只是你偶然遇茤怹H眾訪問大人物的時候。若你願意專誠拜謁,你得另想辦法;在我,那卻是一件可怕的事——你看茪j人物或大人物與大人物間談話的情形,準可以滿足,要不用從牙縫堸n出一個字。說話是一件費神的事,能少說或不說以及應少說或不說的時候,沉默實在是長壽之一道。至於自我宣傳,誠哉重要——誰能不承認這是重要呢?——但對於生人,這是白費的;他不會領略你宣傳的旨趣,他只暗笑你的宣傳熱;他會忘記得乾乾淨淨,在和你一鞠躬或一握手以後。

(5) 朋友或生人的不同,就在他們能聽也肯聽你的說話——宣傳。這不用說是交換的,但就是交換的也好。他們在不同的程度下瞭解你,諒解你,他們對於你有相當的趣味和禮貌。你的話滿足他們的好奇心,他們便趣味地聽荂F你的話嚴重或悲哀,他們如為禮貌的緣故,也能暫時跟荍A嚴重或悲哀。在後一種情形堙A滿足的是你,他們所真感到的怕倒是矜持的氣氛。他們知道「應該」怎樣做,這其實是一種犧牲,「應該」也「值得」感謝的。但即使在知己的朋友面前,你的話也還不應說得太多;同樣的故事、情感、警句和雋語,也不宜重複地說。你應該相當地節制自己,不可妄想你的話佔領朋友們整個的心——你自己的心,也不會讓別人完全佔領呀。你更應該知道怎樣藏匿你自己。只有不可知,不可得的,才有人去追求;你若將所有的盡給了別人,你對於別人,對於世界,將沒有絲毫意義,正和醫學生實習解剖時用過的屍體一樣,那時是不可思議的孤獨,你將不能支持自己,而傾仆到無底的黑暗堨h。一個情人常常喜歡說:「我願意將所有的都獻給你!」誰真知道他或她所有的是些什麼呢?第一個說這句話的人,只是表示自己的慷慨,至多也只是表示一種理想;以後跟著說的,更只是「口頭禪」而已。所以朋友間,甚至戀人間,沉默還是不可少的。你的話應該像黑夜的星星,不應該像除夜的爆竹——誰希罕那徹夜爆竹呢?而沉默有時更有詩意。譬如在下午,在黃昏,在深夜,在大而靜的屋子堙A短時的沉默,也許遠勝於連續不斷的倦怠了的談話。有人稱這種境界為「無言之美」,你瞧,多漂亮的名字!——至於所謂「拈花微笑」,那更了不起了!

(6) 可是沉默也有不行的時候。人多時你容易沉默下去,一主一客時,就不準行。你的過分沉默,也許把你的生客惹惱了,趕跑了!倘使你願意趕他,當然很好;倘使你不願意呢,你就得不時地讓他喝茶、抽煙、看畫片、讀報、聽話匣,偶然也和他談談天氣、時局——只是複述報紙的記載,加上幾個不能解決的終局——總以引他說話為度。於是你點點頭,哼哼鼻子,時而嘆嘆氣,聽荂C他說完了,你再給起個頭,照樣地聽荂C但我的朋友遇見過一位生客,他是一位標準大人物,因某種禮貌關係,去看我的朋友。他坐下時,將兩手攏起,擱在桌上。說了幾句話,就止住了,兩眼炯炯地直看荍琲漯B友。我的朋友窘極,好容易陸陸續續地找出一句半句話來敷衍。這自然也是沉默的一種用法,是上司對屬僚保持威嚴用的。用在一般交際堙A未免太露骨了;而在上述的情形中,不為主人留一些餘地,更屬無禮。大人物及準大人物之可怕,正在此等處。至於應付的方法,其實倒也有,那還是沉默;只照樣攏了手,與他對看起來,他大約也就無可奈何了罷?

(改動了少許標點符號,原載1932年11月7日《清華週刊》第38卷第6期)

■學習要點

說理宜結合例子

說明的方法可分成兩類:「分析理論/道理」 、「舉例」。從文章的結構來看,「先說理後舉例」或「先舉例後說理」都是合理的鋪排方法,前者可突顯「道理」所在,後者可形成「舉一反三」的效果,兩者難分高下,惟不應單說理或單舉例。

單說理,不單易「有理說不清」,也陷「游談無根」的毛病;只舉例,則易犯論述不完備、不深入的弊端。本閱讀材料採「分析理論/道理後舉例」的說明方法,同學可以細味這樣寫的原因與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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