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讀日常：在黑暗荒路的遠處看到微弱路燈
【明報專訊】呆在家工作兩個多月的每個晚上，偶爾會上 Netflix 看一下有什麼新電影或新劇，東看看，西查查，結果兩個月來看得最多的還是舊日劇《深夜食堂》，兩季二十集都完整看完了。劇集的結局總是美好的，「大家晚安！」，但背後彷彿有一句沒有說出來話：「明天起來再面對殘酷的世界吧！」當中有幾集我比較喜歡，寫到人性陰暗面難於改變的現實。我現在明白觀眾為何喜歡這日劇，不是因為它的食物，而是它能夠在變化莫測的城市生活中，給人安定的感覺。食堂總會按時開門，不會讓你失望；沒有千篇一律的餐牌，老闆為你烹調你的個人味道，帶你走進回憶，既甜又苦，好像在黑暗的荒路上行走，遠處看到微弱的路燈，傳來陣陣的人間味。
《深夜食堂》讓我想到以前在日本留學時經常光顧的一間小壽司店，真實是破碎的，沒有日劇的開始與美麗的結局。在東京大學對面的一條小街，壽司店的老闆是老人家，與太太和養子一起打理店舖，我有時下午會去，更多是晚上，因為我就住在附近。店舖很精緻、很樸素，顧客主要是圍着吧檯而坐。晚上的氣氛很熱鬧，老闆把當天的魚主角放在檯上，你不用點菜，每個客人都是「廚師發辦」。東大小路的街燈柔弱，店內卻光線堅毅，每次有客人趟門進來，我坐在店內看到他們從黑暗中走進來，好像歡迎行山客回到民宿的感覺，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了。
有一件事情，我記得非常清楚。某晚上，我如常地坐在吧檯的角落，老闆走過來，很動氣地跟我說，他以後不會再接受報刊的訪問，我問他為什麼呀？做生意有宣傳不是很好的嗎？我作為香港人是這樣想。他說訪問一出街，確是一大群新客人湧進來，但他們指指點點，完全不明白這裏的文化，吃完一次就不再回來了。老闆喜歡熟客，喜歡與他們交流。他不要擴張，不想開分店，只想集中做好他能夠應付的人數。
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與主流經濟發展觀背道而馳的理論，但我非常認同，而且很榮幸我是老闆喜歡的熟客，彷佛我們是一起撐着船槳，在大海逆流而上。我相信香港也有這樣理念的人，想專注做好自家的招牌菜，建立獨有的味道和風格，但香港租金昂貴，而最重要的是香港所肯定的價值觀，讓這樣不一的人，不敢大聲說出自己的願望來。香港的生意經以店舖擴張為榮，我不是反發展，但發展是否應該有很多定義呢？不是一種經濟主義所能涵蓋的呢？回到一種人性的小店，我認為是現代社會最好的發展之一。
去年我再回到東京，特別回到闊別多年的壽司店。那天小街如常寧靜中帶熱鬧，我慢慢打開趟門，熟悉的空氣撲面而上，站在吧檯與客人打招呼的是兒子，我坐下來，不想特別說什麼熱情的話，他定眼望着我，不久對我說，他認得我，還記得我常常坐在那個角落，他指了一下。我再一次很高興我是這裏認可的熟客，今天我就是那個在黑暗山上行走的人，終於回到民宿休息一下了。歲月還是自然地流逝，老闆已經逝世了，踏入中年的養子繼承了父親的業務，開創自己味道。
從壽司店出來，走在前往本鄉三丁目車站途中，我想到，很奇怪，為何我從來沒有擔心過店舖是否已經「執笠」？或者有些事情，我們還是要有信心，相信有些人會堅持下去，不止是老闆，還有我們這些熟客，幾年過後，還會在黑暗的荒路上，尋找那點微弱的路燈。
．黃淑嫻 - 作家、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創作小說、散文、詩。作品包括小說集《中環人》(獲第25屆中學生好書龍虎榜十本好書)，近作散文攝影集《亂世破讀》。
．阮智謙 - 攝影師、導演。曾獲鮮浪潮電影大獎。攝影作品包括《東西：也斯紀錄片》、《1918：劉以鬯紀錄片》等。出版散文攝影集《亂世破讀》。
文：黃淑嫻
圖、圖說：阮智謙
[語文同樂 第43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