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之異世界：Buen Camino!走在西班牙朝聖古道上
【明報專訊】當雙腳終於踏上聖地牙哥德孔波斯特拉主教座堂(Santiago de Compostela Cathedral)前那片被無數朝聖者足迹磨得光滑的奧布拉多伊洛廣場(Praza do Obradoiro)時，心中並無預期中的澎湃激昂。尤其在古城老街上遊人如鯽，那些嗅着濃厚商業氣息而來的攤販與行乞者，像一層揮之不去的薄霧，模糊了古城應有的神聖光華。那瞬間，隱隱夾雜着一絲難以言喻的疏離，我甚至失去了久留的興致。
「意外」的一幕
思緒不由自主地回溯到過去的5日。那是一段疲憊卻充滿驚喜的旅程。
我多麼希望能如許多虔誠的朝聖者般，花上40多天，用雙腳細細丈量名列世界文化遺產的「法國之路」(Camino Francés)。然而，身為教師，時間的束縛讓我難以如願。這道限制卻意外地為我推開了另一扇窗——新興的「英國之路」(Camino Inglés)。它符合取得官方朝聖證書所需的最短徒步100公里路程，而且有種難以抗拒的獨特魅力，那就是「海」。我愛看無垠的湛藍，愛聽浪濤的低語。從起點的海港都市費羅爾(Ferrol)出發，途經蓬特德烏梅(Pontedeume)、米尼奧(Mi?o)，一路盡是美麗的加利西亞(Galicia)海岸風光。
這條路或許不是最初的夢想，卻因緣際會地引領我走向這次旅程最深刻的一幕。
異鄉的「亂入」
行程第三天，午後4時許，距離當日目的地布魯馬(Bruma)大約還有8公里。我路經郊野公園Embalse de Beche，不少汽車停泊於此，顯然是個深受當地人喜愛的休憩空間。疲憊不堪的我，瞬間被眼前那片翠綠景象，以及湖畔的寧靜氛圍深深吸引。偶爾從公園深處傳來的陣陣歡聲笑語，更是激起了我的好奇心，驅使我偏離了既定的朝聖路線，渴望一探當地人真實的生活面貌。
公園內，廣闊的草坪延伸至湖邊，幾名年輕男子在清澈湖水中暢泳嬉戲，旁邊的排球場上也有不少男女揮灑汗水。正當我準備轉身離開，繼續似乎沒有盡頭的路程時，經過了一個大家庭的旁邊。他們在石桌上擺滿食物和飲品，儼然是一場露天家庭盛宴。這家人臉上掛着的，除了笑容，還是笑容，絲毫沒有因為我這個陌生人的闖入而不自在。我禮貌地向他們道了一聲：「Buen Camino!」(即「一路平安」，朝聖者間的祝福語)，他們竟熱情地向我招手，示意我加入他們的聚餐！
我不過是個因好奇而誤闖此地的異鄉人，卻被如此盛情地款待；他們不但遞來各類冰涼飲品，更端上自家製的西班牙奄列和各種地道小食。此情此景，我恍如陶潛筆下那個誤入桃花源的武陵漁人，不期然間，到了一個淳樸友善、與世無爭的樂土。他們的好客與真誠，讓我深切地感受到西班牙人的善意與熱情，而那份美好，是如此貼近千年前文學家所構築的烏托邦。
直到下午6時多，我才依依不捨與這家人道別，懷着滿心的溫暖與感激重新踏上征途。終於在晚上將近10時，趁着最後一縷陽光尚未消失殆盡之前，抵達布魯馬附近的小鎮Mesón do Vento，找到了當晚下榻的住所。那天，路雖疲憊，心卻異常豐盈。
5天的朝聖之旅倏然而逝，途中遇見的每張友善面孔、每次「Buen Camino」的真誠祝福，都化為滋養心靈的甘泉。
旅程的意義
在德孔波斯特拉的第二天，我早上前往朝聖者辦公室申領了「雙朝聖者完成證書」。這是個特別的認可，給予那些完成了日本熊野古道，以及聖地牙哥朝聖之路的「雙朝聖者」。手持證書一刻，莫名感動湧上心頭。回首一路走來，地貌風光早已不是關鍵，最重要的是宇宙為我安排的一切，實在豐盛得超乎想像。我何其幸運！
隨後，我拿着這份小小的成就證明，再次來到宏偉的主教座堂前，想要拍下照片留念。就在這時，我看到一群年輕人，他們顯然也是剛剛完成朝聖之旅。他們背着與身形不成比例的巨大背包，臉上絲毫不見疲憊，反而洋溢難以抑制的興奮。他們一路小跑，衝到教堂的正前方，爆發出充滿活力的歡呼聲。
看着這些年輕人臉上純粹無邪的笑容，以及全身散發出的蓬勃朝氣，我便豁然開朗了。縈繞心頭的疏離感，或許正如《小王子》(Le Petit Prince，圖)作者安東尼．聖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藉由狐狸向小王子分享的秘密：「真正重要的事情是眼睛看不見的，唯有用心看才看得見。」朝聖的偉大，或許並不全然在於其深奧的宗教哲理，或沿途的歷史古蹟，而更在於它能激發出人們最純粹的熱情與信念。這些年輕人或許沒有過多的世俗顧慮，沒有深究每一步的特殊意義，只是憑藉一股本能的渴望，便義無反顧踏上古老的道路。他們重新為古城注入神聖的光彩，也恰恰呼應了我內心那份對旅程意義的探求：或許，我只想為日漸被俗務與憂慮所磨損、支離破碎的生命，重新拼湊片刻內心的寧靜。
當我再次抬頭仰望莊嚴肅穆的教堂，在心中默默地許下願望：願人與人之間不設防備的美好與純真，願那些年輕朝聖者臉上毫不掩飾的熱情與信念，能夠長久地、清晰地留存心間。如此，縱使重回紛擾的日常，面對生活種種挑戰時，仍能憑着這份記憶，堅信人性中那份純然的美麗與溫暖，永不消逝。
■梁東源
(中學中文科教師，背包遊重度患者。由於鍾愛日本的深山勝景而參拜四國遍路；為了挑戰「背包客的終極殿堂」而踏足北印度；疫後重新踏上征途，因朝聖古道而放眼歐洲大陸。期待在世界各地認識更多有故事的旅人)
文：梁東源
圖：梁東源、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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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78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