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定格：替時間出脫
【明報專訊】在大浪灣聽潮仍然是我最渴想的存在方式。黃昏坐在灘上細嚼海的鹽味，看浪翻過另一遍浪然後吐出白沫，直至海風打翻地蓆，灘上已沒有多少人逗留，那就是離開的時候了；然而在離開之前，我肯定曾經對自己說過好快要再回來，日落之那邊映照着暗昧的虹影固然是種誘惑，離開一瞬向海作了日劇式的嘶叫，更確定了自己珍視面前如寧隱般的環境。然而，在尋常不過的日子裏，我終究沒有想起要回去，更不要說到底有否兌現對自己的諾言。
我把所有和自己的失約歸咎於「時間問題」。我一直不願意承認工作堆積是源自過度追求，只消在工作上賦予某種意義和價值，工作的本質仍然是討喜的。你說不是嗎？怎樣的價值將會形成怎樣的經歷，就像要求人有美感一樣，必先替人準備各種美學。故此，在各種價值和意義面前，彷彿應將所有日子排序整理，將工作視為滿足生命經歷的標誌。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日程是否填滿慢慢成了自我約定，就像排格子般，總得把格子填滿各類事情才可算數。
我知道這是某種程度的放任和自虐，在理應休息或玩樂的日子，我還是沒有心情或餘暇，心中總惦念着那些沒完沒了的工作，而事實上在一直添加新循環的狀態下，日子也沒有見好。自虐的本質是痛苦，有人傷害身體，造成表面傷痕；有人快樂暴食，換來皮下脂肪；有人以工作自困，結果精神萎靡。問題在於為何要自虐，這顯然是基於使人更窘困的狀態無法得到正視，人才會以某種痛苦來取代另一種，就像兩害取其輕。對於旁人來說，這是完全變態，比物種進化更難理解，然而對於當事人來說，這或許是理所當然的。
終於，死命的疲勞轟炸，也將要付上代價。那刻在牀上奄奄一息，酥軟的身軀攤着，輕若有如隨時飄飛的木棉絮，突如其來病懨懨的軀骸，就連呼吸也感乏力，氣若游絲，卻咳嗽不斷，心裏不但沒有為自己過度操勞而自省，反過來只在怨天尤人，自憐自恨，以為說着病榻囈語，其實只是些憤懣的言詞。現在看來，或者可以說，這根本是咎由自取，事情從來都像滋生的細菌般沒有好好處理，且在不住發酵，最終就連抗生素也完全沒有效果。在凌晨夜寐之時，終於，平生第一次想起了大浪灣的海潮。
經過這樣一次又一次的生命輪轉，一下子才想起曾對自己許下的諾言原來多的是。我曾一股勁兒以為自己會在三個月內寫成一部長篇小說，實情是不曾在三年裏打算開始執筆成文；我曾經以為一年內可學好彈奏結他，可最終就連結他也沒有提起過；直至孩子開始了第一堂日語課，才想起學好日語原來也是自己重要的想願。日子失重，違背自己就如隨便撥開湯麵上的芫荽般輕易。從沒有料到工作竟成了謊言的藉口，在後真相時代原來不必坊眾肆意地堆砌空話，也不必暴曬在演算法的精妙推演，自己原來就是虛言的主人，更可以由衷地說，自己就是自己的剝削者。
為了重新得着美滿的日子，我終於明白，原來人是要真實地學曉享樂主義。享樂就是字面般純粹，直白般輕易，無論如何，總要把心之嚮往實踐出來，在日程裏誠懇地把享樂編排和分配，並時常拒絕眾生，似俗脫塵，做夢中夢，悟身外身。因為，如果沒有通透地學懂怎樣享樂，世界的魔力會不斷地將我們蠶食，雖有痛感，但我們卻仍舊會死命地再次回到自虐的狀態，才曉得原來這種惡性循環，從來沒有離開過。故此，我要嘗試脫離肉身，讓自己再以各種形狀出現，甚至成為氣泡，在面對世上各樣荒謬和存在時，再次飄飛至任何地方，挑起生活中的奇異想法和癮頭，做着各樣快慰的事，既沒有年紀設限，也不因身體所損，或上一趟山，或跑一轉馬拉松，縱然只在大浪灣海邊聽風的歌，也總算是自由的美好體驗。
//立意解讀/
本文立意
˙本文立意在於對時間的說白。人會因着不同的緣故，做出傷害自己的事。這些事可以是負面的，卻竟然也可以是正面的，例如努力工作。然而，過度的工作卻換來不合理的日子，本文寫作者怎樣回顧自己過度工作而來的問題，再次重新思考時間的價值和意義。
引用警語
˙文中如「似俗脫塵，做夢中夢，悟身外身」，語出北宋詩詞家黃庭堅。「病榻囈語」是冰心的作品書名。
善為警句
˙本文善為警語，如「自己就是自己的剝削者」等。
■作者簡介
陳志堅
(中學中文教師。著有散文集《時間擱淺》、小說《離群者》、《無法預知的遠方》等，主編《情味?香港》，作品亦散見於報章與文學雜誌。)
文：陳志堅
圖：陳志堅
[語文同樂 第51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