乜乜物物：爛故事與好小說——西西〈骨架〉

[2025.05.28] 發表

【明報專訊】好心做壞事在生活裏常見，但懷着壞心思最後幹了好事，則像是誇張的肥皂劇情節。同理，在文學創作中，把有趣的素材寫成難看的小說，聽上去很常見；那麼把濫俗的肥皂劇故事化為好小說，又有可能嗎？

如何讓故事變成小說

香港作家西西(1937-2022)曾為我們帶來許多奇思妙想的作品，有趣的構思背後則是作者的博學與敏銳。她的短篇小說〈骨架〉收錄在《故事裏的故事》，這批在1998年出版的作品，現在讀來依然前衛獨特。〈骨架〉是一篇討論何謂小說的小說，題目指涉故事的骨架，也是人的骨架，故事第一人稱出發，「我」正在寫一篇叫《骨架》的小說，寫作起始很簡單：因為「我」患上了癌症；故事的內容更簡單：醫生甲和病人乙是好朋友，乙確診乳腺癌後，由甲操刀切除腫瘤，乙卻為此(乳房被切除)悶悶不樂，甚至數度自殺，於是甲告訴乙：「你的病不是真的。」

「我」形容這是一個糟糕的故事，粗糙老土，並由此引出自己對小說的精闢看法：

我看小說，常愛用一個象形文字來形容作品。有的小說，像「傘」字，一開頭繁花似錦地鋪展，寫許多人物和事件，末了一點一點收攏，集合成一線；有的小說，像「非」字，那是河流的形狀：由兩條主線發展，每條有若干支流，一齊向前流去。那麼，《骨架》是什麼形狀？大概是個「乙」字，稍微彎曲昂首的蛇。不過，它卻是一條響尾蛇，從頭到尾呈弧形，到了最末，可以聽見蛇尾巴搖響的聲音：骨碌碌，骨碌碌。

讀者可以從這一小節精彩的描述，理解〈骨架〉的通篇基調，西西以一篇作品後記的口脗，交代《骨架》這篇「故事裏的故事」的創作歷程，穿插內容構思、旁人對作品的意見、「我」的真實生活，寫成一篇小說，追尋兩個文學的核心：何為小說和小說為何？

如何讓小說講好故事

〈骨架〉是一篇後設小說，部分後設作品會讓角色打破第四面牆，與讀者對話，有的則由作者直接揭露自己正在虛構故事世界。好的後設小說不是只有花巧的敘事，而是透過拆解小說(形式)，來講好故事(內核)——〈骨架〉正是探討兩者的關係。敘事者「我」一邊解釋《骨架》的靈感來源，一邊發現自己無法添加細節、讓故事變成某種人們期待的小說，因為「《骨架》就不是我個人要講的故事，而是一群患病女子共同的願望，是我們集體意識的顯像。世界上的小說很多，同樣多的是寫小說的人。多半的小說是虛構的，而且多半是作者為了寫小說而向壁虛構，只有少數的小說，才是作者真正受到了不可磨滅的痛苦，或者快樂，從內心冒湧出來。《骨架》屬於後者。」

這是西西對「何為小說和小說為何」的反思：好看的小說是否會把故事的真實情感削弱？如果是，小說追求的難道是虛假嗎？追求技巧是否就要犧牲真實？接下去她繼續展開有趣的辯證和想像，例如沒有血肉(情節)和肌膚(細節)的「骨架」結構，會否也是可行的敘事方式？在哪些場景下，有人會專門觀賞骨架？甚至為了補償這篇《骨架》的缺失，推薦了一些大師的作品。

到了最後我們沒有得到一篇「好小說」，只聽到了一個被寫壞的「爛故事」。但讀者當然會明白，「我」一直未能完成的《骨架》，也就是西西已經寫出的這篇〈骨架〉——現實中的西西也曾確診乳癌，她正用沒有虛構但不必沉悶的方式，把這些經驗慎重地告訴讀者。儘管我們可能要花點時間，才能從表面東拉西扯的後設敘事中，讀出裏面的真實與深刻。

■韓祺疇

嶺南大學中文系、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藝術碩士(M.F.A)畢業，出版詩集《誤認晨曦》、小說《虛風構雨》

文：韓祺疇

圖：fcscafeine@iS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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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第77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