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篇章﹕〈陶媽媽的泥鰍鑽豆腐〉——韓良露
【明報專訊】(第1段)從我五歲起，陶媽媽就在我家幫忙，一直幫忙到我十七歲，我家從北投搬到東門町時才結束。
(第2段)陶媽媽做的是管家的工作，整理房子，準備三餐，加上照顧小弟。但陶媽媽一到黃昏就得回家，因為她有自己的家要照顧。
(第3段)爸爸雖然常下廚，但他做的都不是家常菜，而是各種中西大菜，或蛋糕、冰淇淋、豆漿、包子等比較好玩的飲食花樣。
(第4段)負責我家基本家常飯菜的是陶媽媽，譬如說炒個青菜、煎條魚、燉個湯之類的。
(第5段)陶媽媽的身世很淒涼，這是小孩私下底都知道的，但卻不知是哪個大人講出來的。據說她原來是大戶人家，嫁給了一位將軍，過著挺不錯的生活，但後來卻愛上了一個小警察。和警察私奔的她，開始過起十分悲慘的生活。
(第6段)兩個人從南部躲到了北部，託了朋友幫忙，小警察才到育幼院去當臨時工友，但做沒幾年的他，卻發現自己得了帕金森氏症。
(第7段)我印象中的陶伯伯，永遠躺在床上，全身發著抖顫。童年每次跟陶媽媽回家，我都會盡量不進陶伯伯的房間，深怕看到他那雙哀傷的眼神。
(第8段)也許因為陶媽媽長年心情不佳，因此做菜時總是蹙著眉，一臉心事重重，再加上她工作繁重，又要顧我家，又要顧陶伯伯及孩子，因此她做起菜來總快手快腳，匆匆忙忙。有時，我放學回家，晚飯已經擺在桌上了，用一個紗布網蓋著防蒼蠅，而陶媽媽早已回家了。
(第9段)我一直不把陶媽媽看成美食的化身，因為我從小就看多了我的阿嬤及爸爸對飲食烹調的講究。但我後來才知道，陶媽媽有許多過去是我不了解的，其實，她不是不懂、不愛美食，只是生活變了，心境也變了。
(第10段)我第一次發現陶媽媽和美食其實也大有關聯，是因為我和鄰居男生去北投復興崗旁的稻田抓泥鰍，捉了一桶泥鰍回家，放在後院的水缸中養著玩。
(第11段)放了兩天，陶媽媽問我要如何處置這批泥鰍時，我早已忘了還有泥鰍養在缸裡。但我真不知如何處置，難道再把牠們放回稻田中？
(第12段)陶媽媽問我知不知道泥鰍也可以吃，我說不知道，泥鰍長得奇形怪狀，並不像可吃的東西，接著陶媽媽說起她老家廣東潮汕一帶，有一道名菜即「泥鰍鑽豆腐」，她問我想不想吃。我一向好奇，便不管敢不敢吃，先點頭為上。於是，陶媽媽開始準備做菜。
(第13段)在此之前，我從未看到她做菜時如此慢條斯理、全神貫注，臉上還帶著一抹飄忽的微笑。我看著陶媽媽先把池中已吐盡腹內穢物的泥鰍盛起，沖洗後，放在一深碗中，泥鰍在碗中糾成一團，彷彿大的蚯蚓，接著陶媽媽用另一碗打蛋，把打好的雞蛋倒入深碗中，一時之間，只見放在池中兩天、腹空飢餓的泥鰍片刻之間便將蛋漿吃喝盡了。我在一旁看愣了眼，更知道生物飢餓時的力量了，只是泥鰍不知道牠們吃的是最後一餐了。
(第14段)接著，陶媽媽在一長鍋中放置一大塊豆腐及水，再把泥鰍倒入鍋中，立即開猛火燒鍋。過了不久，我便聽到鍋內傳出轟隆聲。陶媽媽拿著濕布用力蓋緊了鍋蓋，但鍋內仍有極大的力道推擠鍋蓋，而陶媽媽死命按住蓋子。
(第15段)慢慢地，聲音平靜了，鍋蓋也不必按住了，陶媽媽在一旁準備薑、蔥、鹽等佐料。等鍋子冒出大煙時，我也聞到了河鮮的香味。陶媽媽打開鍋蓋，把佐料倒入，再悶一會，便起鍋了。
(第16段)盛入盤中的景象實在恐怖，一隻隻泥鰍的頭都埋在豆腐內，只有身軀在外，但都已經泛成灰白色了。
(第17段)陶媽媽告訴我，由於豆腐熱得慢，當火燒開了水，遇熱逃生的泥鰍便會往較冷的豆腐內鑽，但躲不了多久，豆腐也一樣變得火熱時，泥鰍也就熟透了。
(第18段)我和陶媽媽在廚房吃這道「泥鰍鑽豆腐」時，陶媽媽告訴了我她童年的往事，說她以前也是千金小姐(像我當時)，家裡是不吃這種鄉野食物的，但帶她的奶媽就很愛吃這道菜，因為泥鰍便宜，泥田裡有的是，就成了懷念河鮮但吃不到河鮮的人的解饞之物了。陶媽媽說，她常看奶媽做這道菜，也跟著吃，久而久之，就愛上了泥鰍的滋味。
(第19段)我很少看到陶媽媽笑，但那一天，當她談起童年的她，過的是如何備受寵愛的千金小姐生活，我在她滿是皺紋的臉上，看到了一道彷彿是青春的光影。
(第20段)這段歡樂的時光維持得並不久，吃完了泥鰍後，陶媽媽又變得心情沉重了。在她一邊洗碗洗鍋子時，背對著我的她，彷彿自言自語地說起話來，她說她從沒想到她的人生會變成像在熱鍋中的泥鰍，拼命想逃，卻逃不了，只有找塊冷一點的豆腐鑽，但豆腐根本承受不了牠的重量，這就是進入熱鍋中的泥鰍的命運。
(第21段)陶媽媽的話，當時的我並未完全明白，但還是記住了，那個晚上，吃泥鰍的事變成了惡夢，夢中有許多泥鰍從我身邊裡往外鑽。長大後，我才明白這個夢是佛洛伊德說的潛意識中的罪惡感在作祟，害得我直到今天都不太敢吃泥鰍，而也許我更怕的是陶媽媽說的泥鰍般的命運。
(轉載《良露家之味》，為方便設題，文章經修訂)
■學習要點
肖像描寫——人物的眉與目
在塑造人物的藝術形象時，總離不開對外形肖像的描繪。然而，總不能把人物的外部特徵全部羅列，故必須抓住肖像中最能表現人物精神面貌之處，突出重點，做到以形寫神。在五官中，眼睛最能反映一個人的喜怒哀樂和性情，乃傳神的關鍵。魯迅在〈我怎麼做起小說來〉亦提到：「忘了是誰說的了，總之是，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我以為這句話是極對的，倘若畫了全副的頭髮，即使細得逼真，也毫無意思。」 這清楚說明了人物有沒有「神」，在於眼睛畫成怎樣，明言眼睛在表現人物神情性格的重要。例如《紅樓夢》寫寶黛初相見，就是通過寶玉的眼睛來寫黛玉的眉目：「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
而〈陶媽媽的泥鰍鑽豆腐〉一文雖對陶伯伯的直接描寫不多，但「他那雙哀傷的眼神」就足以讓作者不敢踏進他的房間；而陶媽媽「做菜時總是蹙著眉」，則把人物內在的心理狀况如實地呈現在讀者眼前。
顧問教師:黃慧琦
作者簡介﹕現職中學教師，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深信文字的力量。
圖：lolostock@istockphoto
[語文同樂 第26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