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消費狂歡悲喜劇——〈馬可瓦多逛超級市場〉
【明報專訊】據說香港人丟掉的衣服中，平均每4件，就有一件是幾乎全新的衣服，源於衝動式消費。在過度消費的氣氛底下，近年有所謂「斷捨離」的潮流。我也曾經衝動式斷捨離，丟掉心愛的書本，賣掉珍藏的唱片，以致書到用時，不在手邊，想聽音樂，無從入手。從此立心，「斷斷捨離」，情之所鍾，正在我輩，身有長物，何必捨棄。現代人對於物質又愛又恨，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小說集《馬可瓦多》(Marcovaldo)由短篇小說組成，其中一篇〈馬可瓦多逛超級市場〉探討消費對人的影響，文筆詼諧，諷刺而不尖刻。
■小說撮要
每到傍晚，城市裏的人都投身各種消費活動，超級市場擠到水泄不通，人們陷進了購物的愉悅歡騰中。馬可瓦多帶着妻子和四個孩子到超級市場裏，他們沒有錢購物，卻各自推一輛手推車，在市場裏繞圈圈，裝模作樣地挑選貨物，放到車子裏，讓別人看到自己購物的姿態，從滿足虛榮心和沉浸在消費的氛圍中得到快樂。他本來打算趁沒有人注意的時候，就把一些貨物放回原位，可是不知不覺間，在結帳處前，一家人都在各自的手推車裏放滿了商品。
這時候，市場廣播說還有十五分鐘就要關門了，請顧客盡快結帳。馬可瓦多一家忙亂地把車上的商品胡亂地放回貨架上，可是出於不知是佔有慾還是沉浸在消費氣氛中不能自拔，他們放了東，又拿回了西，他們的手推車反而愈卸愈滿。為了逃過店員的目光，他們推着車亂竄，竟然把車子推到超級市場正在施工的七樓。
他們來到了建築物高處的腳手架(建築鷹架)，在他們腳下，城市展現出一片燈火，從窗戶、廣告牌、電車透出亮光，他們的頭頂是滿天星光的天空。腳手架因為一家六口連載滿貨物的手推車的重壓下搖擺起來，看樣子有倒下來的可能。此時，一架大型吊車的鏟斗(怪手)迎面而來，原來是大吊車正要把某些東西從七樓腳手架運送回地面，馬可瓦多率先把車子的貨物統統倒進了鏟斗，自己也跳了進去，妻兒紛紛效法，貨物連人竟然就這樣安全逃出超級市場，小說的結尾讓讀者看到超市五顏六色的廣告牌還在亮着、轉着。
■分析
1. 諷刺資本主義消費
這篇譯文不足4000字的小說，情節十分簡單，就是馬可瓦多一家在超市偷東西的整個過程。小說大部分篇幅用諷刺的筆法，描述他怎樣一步步地成為小偷的過程，充滿了對資本主義的批評。比如寫過度消費：
「面對着這罐頭擺起的金字塔，也不由自主地選購了。於是，咚咚咚！一盒盒番茄醬、糖漬桃子、油浸魚掉進了她們的小車；她們取這些東西時像是漫不經心，又像是聽從什麼命令。」
人在消費活動中好像被輸入指令一般不由自主，被消費和金錢所役使。隨後又寫到人們互相比較，和消費過程中虛假的快樂氛圍，之所以是虛假，因為他們所買的商品根本沒有意義：「這裏的商品名稱愈來愈讓人摸不清頭腦，而且又裝在盒子裏……管它是什麼，馬可瓦多反正要拿它兩三盒。」
2. 起了貪念 變成小偷
要馬可瓦多一家把貨品放回架上可想而知是件困難事，所以從小說中段開始，他的貪念就一步步燃起了。此小說有兩、三處場景描述荒誕而巧妙，像喜劇電影般引人發笑：
「這時，他發自內心的第一個想法是，推着他的像坦克一樣的貨車低頭猛跑過去，在女店員還沒有來得及按警鈴之前推着他的這車貨跑出超級市場。但是，就在這時，從臨近的另一個過道口出現了一輛比他的車裝得還要滿的貨車，推車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妻子多米娣拉。從另一邊又出現了第三輛貨車，菲利佩托正用盡他渾身的力氣推着前進。原來，這是很多貨架間的通道會合的地方，從每個通道都走出馬可瓦多的一個孩子，每個人都推着滿載貨物的三輪車，每個人都有同樣的想法。現在，他們會合了，他們發現，把他們的貨品集中到一起，簡直就是這個超級市場的所有貨物的樣品。」
此處描寫馬可瓦多第一次興起偷搶貨物的念頭。卡爾維諾寫他想像手推車像坦克，將偷搶貨物比喻為作戰一樣賈其餘勇，然後筆鋒一轉，用「但是，就在這時」這種短句，鏡頭一轉，看到一輛更滿的手推車在旁邊，原來就是他妻子的車子！一家大小都不約而同地同時出現，證明了他們都被非理性消費所控制住了。如果拍電影，家人面面相覷的一幕應該相當搞笑。當讀者正在想，他們家會否衝過收銀區搶貨？這時關店廣播響起，馬可瓦多雖然叫大家把物品歸還，但卡爾維諾寫出馬可瓦多內心的掙扎：「要麼現在還，要麼永不再還。」作者筆下的主角內心焦灼，捕捉了小偷內心命懸一線的亢奮，是主角由無聊的底層小人物過渡到小偷的轉折之處。
雖然起了貪念，馬可瓦多仍然忙亂地將商品盡量放回原位，並製造不少笑料：「捕蠅紙放到了火腿架上，捲心菜放到了點心架上……他們竟給人家的嬰兒車裏塞了一瓶酒。」此一番情境，又讓讀者心中牽起幾分同情。
「把這些連嘗都不曾嘗一口的東西放下，實在令人痛心，催人淚下。」馬可瓦多一家為了不勞而獲的消費樂趣，竟然弄得相當狼狽，為讀者製造了「卓別林式」的演出。此處「催人淚下」四字顯得十分可笑，他們為了得不到不屬於他們的東西而感到難過，整篇小說的基本主旨：「資本主義助長物慾，使人苦惱，甚至使人墮落」就呼之欲出了。
3. 荒誕離場 城市畫面作結
小說最巧妙之處當然就是馬可瓦多一家逃出的方法，非常荒誕，十分驚險，加上馬可瓦多在小說中平凡如朋友的個性、擁有常人都有的優點、缺點，又給足了讀者笑料，不期然讓讀者產生親切感，讀着讀着，我們大抵都期望他們一家能安全地連人帶貨到達地面。正在此時，卡爾維諾勾勒出城市奇異的景觀，意味深長：
「在他們腳下，城市展現出一片燈光，有從窗戶透出的燈光，有廣告招牌的燈光，有電車線的亮光。在他們的頭頂，天空佈滿星斗，另外還有電臺天線塔頂的一盞紅燈。」
他已經在大樓的頂層，鼓吹消費的室內佈置裝潢全然褪去，只剩人、自然、城市默然相對，晚上望遠方希微燈火，帶點悠悠之境，總容易讓人反思心之所向，所以卡爾維諾此處點出塔頂紅燈，彷彿是人生價值、善惡之間的詰問。馬可瓦多終於連人帶貨跳到吊車鏟斗，部分為了貪念，可是，也有部分由於孩子因為腳手架的搖晃而大喊「我怕」，他出於保護孩子而跳。機緣巧合情節，一方面顯得有趣可讀，更重要的是，人在消費物質生活下，會不由自主、一步步地丟失本應有的尊嚴。
馬可瓦多小人物資本主義歷險記固然可笑亦可悲，但讀者隨着文中描述的城市風景，自然聯想到本篇不是旨在馬可瓦多一家的小鬧劇，而是關切人在城市的消費生活中能否不被利慾操控，還有多少自由的心靈存於人心。因此，小說最後沒有明寫他們一家安全回到地面，而是(鏟斗)向遠處移去，留下城市的畫面作結：「五顏六色的燈光組成的廣告仍然亮着，轉着。那廣告的內容正是邀請人們到這個大型超級市場來購買貨物。」既是諷刺，但更多的是關懷。
【問題】
思考題
問：以下這段動詞十分豐富，有何效果？
「你看，那一團團五顏六色的絨團像陀螺似的在轉，一頁頁花紙像長了翅膀在飛，花紙把人們買到的商品包成小包，小包外又有中包，中包外還有大包，每包又用那五顏六色的繩子綑起來，結上蝶式花結，那又是多麼漂亮。」
答：轉、飛、包、綑、結，這些動詞顯得商品紛繁華麗，一方面形容出它們華麗的外表，一方面暗示出它們徒具外表，不切實際。
奪星題
問：以下引文中「和諧、自然」有何弦外之音？
「喇叭在播送着輕快的音樂，顧客們隨着音樂的節拍或進或停，跟着節拍準確地伸手，拿起貨，放進小車，一切隨着音樂進行，顯得那麼和諧、自然。」
答：這裏運用了反語，實際反映購物者處於封閉而容易使人不由自主的消費氣氛中，所謂的「和諧、自然」，只不過是將自己置身於追逐物慾的機制當中，並且不會反思而已。
■卡爾維諾
Italo Calvino(1923-1985)
(意大利作家，出生於古巴。他開創了小說敘述藝術的可能，出版了《看不見的城市》、《不存在的騎士》和《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奠定其在當代文壇的崇高地位，並著有《意大利童話》等。)
文：雷國威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中文科教師)
[星笈中文 第04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