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旅行間：一人之境
【明報專訊】●站在巔峰的那個人——吳皓妍
與其說來到公園，不如說來到一個瞭望台。踏進刻着「文天祥公園」橫匾的牌樓，並沒有一片開闊的休憩之地迎接，反而是不能一眼望穿的梯級，叫我與友人只能拾級而上，途中互相攙扶。來之前已知有個文天祥像，但其實入「園」以來，只有梯級，不走完不會真正看見他。
登峰後，發現他太高了，高得像祭壇上的神與佛，走太近會看不完整，只有面對他，但與他有數步之距，才會看明白他在瞭望什麼，背負什麼。看着他身後石刻畫，重溫他「高中狀元」、「奮勇抗元」的人生，再抬頭望着那被雕刻得無比挺直的腰背與胸膛，還有瞭望北方神州的堅定眼神，我首先想到的是：腰背會痛嗎？
這樣想，也許會被他背後碑上的一串名字(建公園的一眾香港文氏宗親)取笑毫無壯士之志，但那刻，我實在只是個紅巾翠袖的女子，想要撫英雄之痛。元者，首也，大也，始也，總之，就是第一個、帶頭的一個……無人能趕得上的一個。他的生命巧合又注定地充滿「元」字，於是「元」字有多重，他背應該就有多痛。
二十一歲狀元及第，他鶴立雞群，是科舉試場第一；榮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之位，他位極人臣，是官場第一。站巔峰上的巔峰，如果盛世太平，他本可以享受平凡人可望不可及的繁華人生，只是，上天讓他遇上一群將會自號「元朝」、立志創造天下第一朝代的蒙古人。亂世碰撞翻騰出洪峰，他自知首當其衝，不過為了身後的萬萬人，他收腹挺胸。
他曾在《指南錄》自序中表白：「犯萬萬死，道途苦難，不可勝述」。當中說的，也許不只是抗蒙古人之路，而是他感慨自己的人生路，怎麼一梯比一梯陡峭，一級比一級更高更難？不過作為一個被宋代儒學影響的人，要「為天地立志，為生民立道」的讀書人，還要是讀書人中的讀書人，他甘願登上無人到過的孤獨之頂、歷史之巔。如此歷史的洪峰，好像注定連至愛家人都不能陪同。《廣東寶安縣文氏族譜》中短短幾字「二子佛生、道生俱亡」，寫盡四十歲過後的文天祥接連失子之痛，自家面臨無人後繼之痛，然後戰亂又使他承受與同族之人失散之痛。人生走到此絕處，選擇以丹心染紅汗青，或許不該說是甘願，該說是意願。如果他一點也不為自己高興，其實不會選擇走到元人牢獄中的孤寂之境。
或者，平凡人的休息就是安靜，舒適就是像平原一樣寬的公園，不會像文天祥一樣站在當風處。不過其實獨自一人在高處也好，與萬萬人一起做歷史長河中的水滴也好，人生最樂，莫過於可以選擇自己要去的地方，選擇想要瞭望的風景。
◆文化知識
除了大家耳熟能詳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過零丁洋》)，文天祥還有很多愛國詩，例如《揚子江》：
幾日隨風北海游，回從揚子大江頭。
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詩中「北海」指北方，「游」、「隨風」皆以從容的語調書寫被元人扣押的生活，再用指南針的磁針比喻自己無法逆改的、骨子裏對「南方」宋朝的忠貞。
●沉默的二人行——薛頌平
上了火車後，我選了窗邊的座位，田中君卻逕自去了車廂的另外一邊，放下沉重的背包坐下，施施然拿出小說閱讀。我呆了。只剩下我一人，獨自在凝視車窗的倒影，偷看他有沒有偷看我，卻發現他依然故我地沉醉在小說的世界。那麼自然，那麼理所當然，也那麼毫不在乎，我也是無言了。
田中君在日本的大學讀中文系，原本我以為可以在三日兩夜的旅程多練習會話，卻想不到這只成為了一場折磨。田中君說話不多，問他感想，他都只會簡單回應一句：「有趣喔！」他好像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而我就只能在他的世界外納悶。
可是行程還是不得不繼續。到達四國的愛媛縣後，我們去了道後溫泉。這溫泉已有三千年歷史，是日本三大古溫泉之一，在《日本書紀》和《源氏物語》等歷史和文學作品亦有所記載。其中道後溫泉本館在明治時期1894年落成。這座三層高的木造建築與電影《千與千尋》裏的湯屋，同樣詭秘得令人想一探究竟。整座建築有好幾個屋頂，不規則地一層疊一層，猶如高低起伏的小山丘。最高處的振鷺閣上有一隻白鷺雕像，相傳一隻受腳傷的白鷺泡過這裏的泉水後就治癒，附近的居民見狀紛紛前來，發現泉水可以減少疼痛，道後溫泉就此成型。與其他三角形的屋簷格外不同，溫泉正門上的唐破風屋簷是弧形的，上面的紋理還似乎是在模仿溫泉泛起的小波浪。門上掛着刻有「道後溫泉」的牌匾，字體俊逸而帶有一點調皮。
田中君早已脫掉衣服進入神之湯的浴室了。原來浴室再分作兩個，我就賭氣故意去了另外一個浴室。石牆鋪了灰色的雲石，中間放置了石造浴池，出水口上的牆壁有一幅瓷畫。比較有趣的是瓷畫旁邊的一塊木板，上面用日文寫着「少爺不准游泳」的毛筆字句。我想起日本文學課上曾經讀過夏目漱石的小說《少爺》，男主角大學畢業後從東京來到鄉郊的愛媛縣當中學教師，有個性的他卻頻頻生出事端，除了與學校同事難以相處外，還在道後溫泉中趁無人注意時游泳，翌日溫泉便掛起了木牌警告。實際上少爺也是夏目漱石自己的投射，特立獨行的一人之境，帶點高傲，也帶點寂寞。我無奈一笑，田中君也是少爺嗎？還是從香港孑然一身來到異域、無法理解日本人心境的我，才是少爺呢？
後來我才發現，日本人或者就是特別重視個人空間——公司出差都盡量不會安排同事在同一個酒店房間過夜；和日本人上司坐巴士時，我們兩個香港人下屬坐下後，才發現上司一個勁兒走到遠方的座位。上司之後解釋日本人重視距離，日本朋友就說那是上司顧慮下屬、不想對下屬造成壓力的表現，那我就更一籌莫展，懊惱日本人硬要拉下屬去居酒屋喝酒到半夜三更的文化，又應該如何解釋？
幾年後，我和一群日本朋友再聚，當中也有田中君。田中君去了中國留學一年後，性格變得開朗和多言。突然，他們提起了那次「沉默的旅行」，原來這早已成為他們之間的笑話。「正常都不會這樣啦！」在他們的笑聲中，我決定不管了，人生旅途中，有些事情也只能一笑置之罷了。
◆有關香港文化工作坊、本地導賞團和遊學資訊：www.spec-culture.com
◆吳皓妍 - 畢業於中大中文系，曾為中學中文及中史教師，現為教育及文化機構SPEC創辦人，負責本地深度遊及文化活動。
◆薛頌平 - 日本學碩士，具日本文部科學省博物館學藝員資格，現為教育及文化機構SPEC創辦人，專門策劃海外遊學。
文：吳皓妍、薛頌平│ 圖：吳皓妍、資料圖片
[語文同樂 第49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