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故事：退回
【明報專訊】「明琳，你的稿子被退回了。早就跟你說別這樣寫。」老前輩說道，讓她進去見上司，搖搖頭，輕嘆了一聲，「年輕人總是如此執拗，但終究拗不過現實」。
老前輩的話，連同最後一句竄進徐明琳本來嗡嗡不停的腦袋。她為了這篇稿子，連續好幾天白天不斷走訪不同的家庭、機構，夜晚就熬夜寫稿子，沒怎麼睡，閉上雙眼卻又心裏堵着，輾轉無法入眠。她甩了甩頭，惺忪睡眼下掛着無法撇掉的黑眼圈。這是她第一篇報道。她想知道為什麼。
那天，深水埗一間劏房發生火警。徐明琳是新人，上司讓老前輩帶着她去現場採訪。徐明琳還是第一次這麼靠近事故現場。場面比以前在電視上看的震撼得多了。消防員本來還拉起了防線不讓人們進去，可是火勢太大，火舌往外竄，將外面的窗戶、冷氣機燒紅了，然後變成焦黑，漸漸地攀升到上一層樓，後來他們根本顧不及記者和逃生出來的人們。
從裏面逃出來的人回頭指着後面火光冲天的現場，慌張地叫喊：「裏面還有很多……人……全是……劏房……逃不出來……」這時，燒焦的冷氣機倏忽地掉了下來，刺鼻的燒焦味、膠味撲面而來。她實在忍不住這刺激的氣味，眼水和鼻水流了下來。突然有一個老人家跑到消防員面前，跪下來，請求他們救救自己的女兒和外孫，哭喊着：「我的外孫才兩歲……用我的換他的命……求求你！」
徐明琳曾經也聽過這樣的哭喊聲，那一幕模糊了她的視線。那是她小學的時候，她和好朋友上完舞蹈課後一起放學正等紅綠燈，忽然一輛私家車失控，往她們的方向撞去。她和好朋友倒在血泊中……她的婆婆同樣跪下來，請求旁邊的人救救她們……
烈火還是繼續燒着。哭嚎聲、求救聲早已被大火劈里啪啦的巨響、消防車噴射水的聲響淹沒，還有記者的電話響鈴。「大家都希望搶先出一手消息。」老前輩看了看手機不斷閃爍着催促他提交現場消息的信息，說：「你守在這兒，記錄消防員出動了多少人，火警定為多少級，死了多少人，傷者多少人，去了哪間醫院，還有消防的新聞發布初步調查起火原因是什麼。」徐明琳趕緊抄下來。
時間過得很快，卻又很漫長。天快亮了，火終於滅了，餘溫仍在，白色的煙仍在。消防隊指揮官開了記者會。在鎂光燈和一片「咔咔咔」的響聲下，徐明琳把知道的都摘錄了下來，告訴了老前輩：「三級火警；出動15輛消防車、逾100名消防員及10條消防喉增援；懷疑充電器短路引致火警，詳細尚待調查；暫時得知劏房間隔密集，通道狹窄，有雜物擋住逃生路，造成救災困難；暫時死者8人，傷者32人……」記者會後，鎂光燈和「咔咔咔」的響聲退去，那裏彷彿又變成了黑洞。剩下一片微亮的天色下，多少雙瞳孔不知所措地凝望着。記者們的手機響聲終於漸漸消停，剩下的哭嚎聲愈顯得清晰刺耳。
老前輩說：「走吧，夠新聞素材了。」
「那這些人呢？」
「哪兒管得了那麼多。去跑下一則新聞吧！」
「對人們是一天的事，可是，對當事人來說，那是一輩子的事……」
那次車禍之後，徐明琳從新聞上看到了「私家車失控，撞倒兩名學童，一輕傷一危殆」，之後再也沒有消息了。只是她的好朋友半身不遂……
「新聞就是要新的，有效期就是一天，人們對舊的不感興趣。世界變化得太快了……新聞不該承受當事人的重。它就是讓人們在瞬息萬變的世界中抓住變幻。」
「可是，住劏房這些人之後何去何從、如何安置等事情都還沒有了解清楚……」
「別寫這些沒人看的東西，過了今天，後事如何真的沒人關注的，點擊率會很低。」
天亮了起來，大家歸納了一堆數字，交了稿子，完成了整晚的工作，陸陸續續離開。燒焦的房屋張開了如獸般的黑色大口，陽光灑進，卻是一陣刺痛，對他們來說，這才是黑暗的開始。徐明琳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在她心裏有太多不解的謎、太想了解關於人的故事。
徐明琳或許早就知道這篇報道的下場。她心裏早就有了答案。只是她還想堅持一下，輕輕推開現實的門……
■作者簡介
關嘉利
(寫作人，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青年文學獎、年輕作家創作獎等，出版《七年》、《我的外婆》等。)
文：關嘉利
圖：陳綺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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