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失掉夢魂願望的勞動者
【明報專訊】■小說撮要
母親辛勤地踩着紡車，疲憊不堪，筋骨焦黃，她覺得自己如棉花般疲乏。她手裏的紗已紡完，但紡車仍然轉動，並不想停下來。紗的端頭像咬住似地纏在她的指尖上，於是由指尖開始，那如棉花的身體被拉長，紡進車中，她完全成了紗被捲進去後，紡車才咯咯地發出輕輕的尾聲，總算停下來了。
母親的兒子忙着印製宣傳單，累得用報紙蓋着肚皮睡着了。傳單上寫着工人抗議資本家對他們的剝削，而他因為此事已被解僱。他醒來看不到母親陷入沉思，入夜後，平時來拿毛線編毛衣的鄰居來拿貨了，兒子直覺不希望她拿走這卷毛線。
第三天，母親被編織成毛衣。鄰居拿着毛衣到街上兜售，路人發現它有點暖，揑一下它，它會咕地叫一下。已化成毛衣的母親在哭泣，她想「我就徹底地變成毛衣吧」。毛衣沒有賣出，鄰居用便宜價錢送進當舖的庫房。因為路上的人窮得不堪，體內幾乎一無所有，簡直沒有再用毛衣包裹的必要。
人心冷漠，加上愈發寒冷的冬天，使夢、魂、願望的雲霧冷卻，凝結成雪花飄落下來，發出丁零丁零的撞擊聲。這種雪花比一般的大很多，十分堅固，落在汽車上，簡直可以切碎輪胎，又可以把一對火熱的戀人變成雕塑。雪一直下到第二年，城鎮完全覆蓋着雪，冷得縱橫龜裂，然而裂痕馬上又埋在雪中不見了。人們為求生存做盡各種損人利己之事。
眼下理應所有生物都凍住了，只有一隻快將臨產的老鼠繼續生存，牠銜着織着母親的毛衣，咬破了毛線，那處恰好是化成毛線的母親心臟，血從破裂處流出來，老鼠嚇得逃回窠就流產了。一直飛舞的雪這時停了下來，染血的毛衣在空中浮動，好像被透明人穿上，它在雪中找到正在派傳單的兒子，自行包在他身上。他好奇地打量一番，定睛看看身上的紅色毛衣，他突然想起自己是詩人，便點頭笑了。他想起了這些雪花原是人們的夢和魂，彷彿聽到雪的講話，他把腋間的傳單翻過來，一一記錄雪的講話。雪花們都喃喃說着：「毛線衣！」
雪開始融化，大概是已把話講完了。春天的太陽照臨，把城鎮喚醒。人們漸次出現，形成人群。他們碰碰他的手，說着「毛線衣」就散開了。毛衣從倉庫裏被一一搬出來，蓋在窮人的身上。隨着最後一片雪花消失，他的工作也完成了，穿上毛衣的人紛紛向他致意，他合上了詩集最後一頁。
於是，他消失在這一頁詩稿中了。
■文本賞析
土耳其作家帕慕克(Orhan Pamuk)曾說，作品中的虛構也是作者真誠的自傳(大意)。閱讀超現實風格的作品，往往能緊隨角色的言行或故事的情節，而有當下的感動和感悟。像這篇想像離奇的作品，要把閱讀過程中累積的疑問，在讀畢之後靜下來沉思——追尋作品中種種線索，探索作者非這樣處理不可的理由，這時才進入莫大的閱讀樂趣。
■作家簡介
安部公房(1924-1993)，日本知名小說家、劇作家。出生於東京，在中國瀋陽度過小學和中學時代，戰敗後返回日本。1951年以小說《牆──S?卡爾瑪氏的犯罪》獲得第25屆芥川獎，1962年以《砂丘之女》獲得讀賣文學獎，兩年後改編成電影，獲得康城影展評審團獎。除了小說創作，劇作《幽靈在此》獲得1958年的岸田演劇獎，1967年以《朋友》一劇獲得谷崎潤一郎獎。◆
1．瑰麗冰冷世界 蓋過溫暖人心
//腰裏吊着飯盒的工人們從門裏探出的一半身體一動不動地仰天凝望；孩子們在空地上玩耍時投出的球竟像黏在無形的蜘蛛網上，停在空中不掉下來；擦亮火柴要點燃香煙的過路人，手拿着火焰彷彿是玻璃製成的火柴，側着頭凍結住了；煤煙宛如調皮的小鬼裹着黑色被單從工廠的大煙囱裏爬出來，像明膠在水中膠凝不動了；有一隻麻雀還沒來得及在空中凍成球狀便一頭墜落到地面上，旋即像電燈泡似地粉身碎骨。
……
以前，從沒有燈光的窗子裏傳來的那種責罵老女傭人的架子十足的斥責聲，以及賭博獲勝時的那種優雅的笑聲，現在都已消失，代之而起的是謾罵聲、悲鳴聲、重物倒下聲、棉布撕裂聲和長嗟短嘆聲。//
天氣嚴寒象徵無情、僵化的世界，勞動者賣命工作失掉夢、魂、願望，一無所有卻無人傾聽；剝削者自以為高高在上貪得無厭，最終也逃不過冷漠世界一起陷落。作者筆下的冰冷世界不論在視覺和聽覺，都有幾分瑰麗。我們由工業化走到人工智能的年代，文中巨大雪花片的象徵，更符合我們眼下工巧華麗的高科技社會，我們會否目眩神馳於這些華麗景象，而忽略溫暖的人心呢？
2．點睛之筆 多重解讀
接下來，我們思考文末這句點睛之筆：
//於是，他消失在這一頁詩稿中了。//
雖然本篇〈詩人的生涯〉是超現實的作品，但也不代表完全地荒誕，否則一切便變得沒有意義了。我們讀者應該思考當中脈絡、邏輯，以探尋作者的世界觀或價值觀。以上這句有幾個可能：
(1)他在文本中真實存在，而透過詩，拯救及脫離了這個陰暗的世界；
(2)代表作者虛構的世界消失，強調本文其實就是一首詩；
(3)他是本文世界中想像出來的人物，代表人如果用詩心，可以拯救冷酷世界。
若是(1)，則他的消失可能代表他已完成了使命——他記錄人在工作的各種情狀，就成了詩，詩就是工人切實地工作的紀錄，召回工人的「夢和魂」，強調了每個人的生存尊嚴，這解讀比較樂觀；
若是(2)，故事由母親化成紗線開始，到青年消失結束，加上本篇離奇的想像，與其說青年謄抄工人紀錄是詩，不如說「這一頁詩稿」就是指這篇作品本身，因此種種意象更為意味深長，遙指現實生活中的種種，這解讀比較悲觀和虛無；
若是(3)，即介乎(1)、(2)之間，篇名暗示「詩人」其實是泛指，不是指特定某君。本篇場景是基於現實加以扭曲變形的世界，如果能夠出現一位在陰冷世界中以親情燃起的敏銳心靈，則人世間會迎來溫暖的春天。而世上有無詩人，則看讀者選擇了，這解讀既悲觀、亦樂觀。
各位讀者，你覺得呢？
●思考題
問：你認為母親被編織成毛衣，有什麼象徵意義？
答：母親的血肉之軀變成紗線，被紡車吞噬，然後被紡成毛線和編成毛衣，象徵人的生命在工商業世界下，化作貨物、利益、金錢、數字。
●奪星題
問：你認為「咬破毛線的懷孕老鼠」有何寓意？
答：老鼠可能有偷偷摸摸、不光明磊落的意思；為了生育而咬毛衣，有求存的意思，反映盲目求存而不惜害人，人的原慾會帶來罪惡，而牠最終嚇至流產，反映卑微懦弱的特質。
■文：雷國威 -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 中文科教師
圖•francescoch@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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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2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