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遷移：仕還是隱？這是一個問題——《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抒情結構
【明報專訊】宋詞是宋代流行曲，流行曲不免有流行榜，宋詞之中，排名第一的金獎作品，不出所料，是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王兆鵬等《宋詞排行榜》)。
(1)事情
詞一般按韻腳分層次，每押一個韻腳，大抵是一個層次，因此《念奴嬌》可分成以下8個層次(見圖一)。由於語音變化，這些韻腳今天不太覺押韻了，但在粵音中仍然同屬收音急迫短促的音節(即入聲)。注意第二個韻腳「壁」與其他七個韻腳不屬同一韻，其實違反了押韻的規則，不過，蘇軾才情大，地位高，古人不但不責怪蘇軾出韻，反稱讚他不受作詞規律束縛，敢罵蘇軾的，是李清照。
事情由來——烏台詩案
讀詩詞的第一步，先弄明白發生過和發生了什麼事情。《念奴嬌》寫於元豐五年七月(《蘇軾詞編年校注》)，蘇軾正值47歲壯年，因文字獄被貶到黃州兩年半。
那是險死還生的經歷。蘇軾一向反對由王安石推動、神宗皇帝也贊成的干預市場經濟改革。改革失利，王安石下台，據李一冰《蘇東坡新傳》，在朝改革派擔心權位受影響，為免以司馬光為首的反對派有機會掌權，遂先發制人迫害反對派，下手的對象便是蘇軾。用什麼手段呢？幾年前蘇軾曾被朋友沈括(宋朝大科學家，著有名作《夢溪筆談》)出賣求榮，逐首注釋蘇軾送給他的詩作，寫了報告給神宗，告發蘇軾諷刺、怨恨皇帝和政府，神宗知沈括是小人，當時沒有受理。可是，彼一時，此一時，改革派效尤沈括，更有組織地全方位在蘇軾詩文中找材料，羅織蘇軾詆譭皇帝、攻擊時政的罪名，是大不敬，應處死。蘇軾的確寫過諷刺改革的詩文，但改革派把諷刺扭曲為攻擊(蘇軾自辯語「以諷諫為誹謗」)，更無中生有誣陷，例如一句「此心惟有蟄龍知」，不過說世俗不明白我，只有隱匿的志士明白，內容不特別，卻被冤屈為：皇帝才是龍，蘇軾另求隱伏的龍明白自己，分明有異心。
改革派要置蘇軾於死地，甚至連收取過蘇軾諷刺作品的人都要殺掉，蘇軾也計劃過好幾次自殺。經過四個多月囚禁和審問，蘇軾罪名成立。神宗覺得改革派株連太過失控，又因太后患病大赦天下，最後判決，降蘇軾為中級公務員(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貶到黃州當團練副使——一個用來安置謫官，無權責、無薪俸的閒職。
這是宋朝最著名的文字獄：烏台詩案。十分驚心動魄，不過後浪推前浪，仍不算中國歷史最可怕的文字獄。必須一提，與蘇軾最水火不容的王安石，沒有落井下石，反而王安石的弟弟直諫神宗「不以言語罪人」，表現了古人即使政見不同，也不因私怨權位迫害政敵的君子人格。
遊赤鼻磯 追憶三國
一如柳宗元，蘇軾被貶黃州後，也遊歷山水排遣，他尤愛當地人誤傳為三國赤壁古戰場的赤鼻磯，在這裏與人比賽打水漂(見《宋稗類鈔》卷四)，又撿拾彩石作家居擺設。《念奴嬌》便是他遊赤鼻磯後所寫的歌詞。
《念奴嬌》是懷古之作，懷古作品總包括兩層敘述，一今一古：蘇軾當下在赤鼻磯懷念古人，以及蘇軾所懷念的古代事情，特別是周瑜的豐功偉業。
(2)情景
《念奴嬌》描寫的景色簡單：詞人處身誤傳為赤壁古戰場的黃州赤壁，放眼長江，見滔滔江水不斷東流。不過，其中蘊含的情感卻複雜，因為長江東流象徵了兩種矛盾的時間意識。
第一種是時間飛逝，功業未成，時不我與的焦急不安。孔子曾說過以下名言(《論語•子罕》)：(見圖二)
望見河水流逝，想到時間同樣一去不返，時光飛逝，生命短促，但人生的事業、理想、德行尚未成就，令人如熱鍋上的螞蟻乾着急。
第二種時間意識同樣感嘆生命短暫，想到人生即使如何輝煌，成就多少功業，最後始終歸於寂滅，在歷史中消逝。例如王勃《滕王閣詩》最後兩句：(見圖三)
滕王修建的樓閣富麗堂皇，唯時間如長江水不斷流逝，即使滕王如何高貴富有，早已消失在歷史之中，人生無常，一切成就偉業終究一場空。
(3)情理
把握了《念奴嬌》中事情一古一今的對比，以及情景功業未成和人生無常兩種時間意識的矛盾，便能理解蘇軾在詞中表達的複雜情理。(見圖四)
《念奴嬌》共8個層次，第一層次由看見長江水東流想起歷史一代一代的英雄人物，設定功業未成與人生無常兩種矛盾時間意識的立意；第二層次由誤傳為赤壁的赤鼻磯聯想到三國時代，千古與三國是總分關係，發展功業未成的時間意識；第三層次寫景，鋪墊風雲人物的激揚；第四層次正式點出三國風雲人物，總結上片。第五層次過片，聚焦到周瑜身上，示範了上下片離而不斷的特點；第五和第六兩層次分寫周瑜愛情與功業兩得志，是高潮所在；第七層次轉入自己處境，以周瑜盛年得志和自己失意對比，完成了功業未成的時間意識的發展；第八層次呼應第一層次，承接首句人生無常的另一線時間意識，顛覆了整首詞由第二到第七層次追慕古代英雄人物成就的時間意識。
在《念奴嬌》中，蘇軾徘徊在兩種矛盾的人生態度中：在有生之年，進取努力，追求功業成就？還是一切放下，超越儒家治國平天下的傳統包袱，逍遙於政治的廣莫之野，免受斤斧傷害？在仕與隱之間，當如何安身，方能立命？這是古代所有知識分子的終極關懷。
(4)性情
學而優則仕，做官是古代知識分子的生涯規劃。唯世界不似預期，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政治從不是請客吃飯。蘇軾烏台詩案大難不死，這番經歷影響至巨，蘇軾的詩詞文自此呈現着一種中晚唐開始的進取與退隱的矛盾雙重心理，而且發展到一個新的質變點(李澤厚《美的歷程》)，成為古代文人最經典的原型。
蘇軾在黃州投閒置散，沒有收入，積蓄苦苦支撐一年差不多用光。幸好朋友多，為他在黃州東邊山坡覓得一塊荒地，蘇軾開墾為農田，過着躬耕的生活。因此，蘇軾喜歡陶淵明詩。蘇軾把這塊農地命名為東坡，以此自號。東坡，象徵面對人生困厄，勇敢而平靜地生活下去，不作虛妄的希望，也不虛妄地絕望的境界。那麼，不論仕，還是隱 ，都不再是一個問題。
文：林葦葉
(香港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範圍包括中文閱讀教學與評估、香港少數族裔學生中文學習、中文教育網絡分析應用等。)
[星笈中文 第02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