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遷移：寧為醉翁忘萬事 唯有岩風吹我醒
【明報專訊】中華文化有四大賢母，孟母三遷、岳母刺字，人所共知，另外兩位是：陶侃(晉代名將，陶淵明曾祖父)母親，以及歐陽修的母親鄭氏(五代之後，已婚婦女在本姓後加「氏」字，表示已經出嫁)。
賢母孕育成功之子
四位賢母故事有共通點，孟子、岳飛、陶侃，乃至歐陽修，皆貧寒子弟，都輸在起跑線，不過，無論中外古今，優良的物質起跑條件儘管降低了勝出的成本，但有質素的家庭教養才是成功的關鍵所在。因此，一如另外三人，歐陽修也是在歷史的終點上完勝的人，死後皇帝和朝廷停工一天以示哀悼，並追封為太師一品官職。歐陽修是宋代第一位全才型的知識分子，在文學、史學、政治、思想、古文字學，乃至植物學(歐陽修寫過一本研究花卉的專著)都有開創的地位。
■畫荻教子
歐陽媽媽勝出規範母親選舉的代表事蹟是「畫荻教子」，荻，就是蘆葦，葦在東西文化史中有很多典故，畫荻教子是其中之一。歐陽修四歲喪父，下有一妹(這個妹妹後來讓歐陽修遇到人生第一大劫難)，母親鄭氏沒有像當時一般寡婦做法改嫁(如范仲淹也是年幼失怙，母親改嫁，所以范仲淹少年時跟從繼父姓朱，在宋代，婦女有提出離婚和改嫁的權利，李清照也曾再婚，可惜第二次婚姻不美滿，半年後提出離婚收場)，幸好得到亡夫三弟幫助，自己也做一些幫補家計的工作，含辛茹苦，養育歐陽修兄妹。
由於家貧，歐陽修無法入學讀書。宋代不少女子受過良好教育，歐陽媽媽亦然，她仿效南北朝時代的陶弘景(道教茅山派祖師)，把蘆葦的莖管當筆，在沙上教歐陽修寫字。當然，歐陽媽媽不單教歐陽修寫字，畫荻只是以部分代整體的修辭，借代歐陽媽媽在物質條件匱乏的限制和艱難下，盡其所能地為子女提供最具質素教育的母親賢慧典範。
失怙：喪父。怙指倚靠，父親的代稱。
無奈改革演成黨爭 無辜被捲桃色風波
北宋有過兩次政治改革，一次由范仲淹提出，另一次王安石，兩次皆失敗以終。歐陽修是范仲淹的堅定盟友，同進同退，至於王安石改革，歐陽修雖不如蘇軾般激烈地反對，但也並不贊成，也許因是之故，歐陽修跟這兩位門生的情誼，與蘇軾親厚得多。
北宋政治改革總發展成黨爭，黨爭不免拖低政治效率，往往導致改革失敗，不過，到了南宋，沒有政黨爭論，失去了制衡，權臣奸相又從此出頭，傷害更大，這矛盾是傳統政治歷史很讓人頭疼的地方(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黨爭中失敗的一方，輕則受彈劾下台，如范仲淹；重則被逼害、坐牢，幾乎人頭不保，如後來的蘇軾。歐陽修呢，真說不清是輕還是重：他遭人格抹黑，被控性侵！
話說歐陽修有一妹，嫁給丈夫時，丈夫已與前妻有一女兒，所憾婚後不久丈夫便離世，當時，繼女才四歲，與歐陽修喪父的年紀相同。歐陽修可憐妹妹和無血緣關係的繼外甥女孤苦無依，想到自己幼年幸得三叔視為己出的照顧，便把二人接到家中生活。
後來，繼外甥女長大成人，也出嫁了(古代女子一般十四歲出嫁，因此推知約十年後)，豈料在隨丈夫於京師等候任命期間，竟與家中男僕人有婚外情，被揭發告上公堂。醜事在首都發生，自然由首都市長辦理，這市長和當時宰相都是歐陽修政敵，審訊時繼外甥女在獄吏引導下，竟供認出嫁前已與繼舅歐陽修有姦情！這醜聞真不得了，皇帝下令嚴查，幾經周折，幸虧其後辦案的好幾層官員都正直，頂住政治壓力，最終判決，查無實證，繼外甥女一面之辭也非毫無疑點，歐陽修脫去性侵罪，不過，最後還是以處理繼外甥女嫁妝帳目不清的經濟罪名，貶謫滁州(見王銍《默記》、《續資治通鑒•卷四十七》第156條)。
歐陽修因這樁他十分介意的醜聞貶到滁州，也像柳宗元、滕子京一樣，遊玩山水，興修亭園，在私排遣怨憤，在公發展文化設施，並且寫下了歐陽修作品中最傳誦的《醉翁亭記》。
■學習重點
也=肯定語氣的「是」
《醉翁亭記》最讓人注意到的語言特點，是用了很多「也」字。全文才403字，「也」字出現了21次，比率是5.21%。也許讀者會說，文言文「之乎者也」等虛字常見，有什麼好奇怪呢？其實，十六篇文言指定學習材料共5844字，「也」字才出現90次，比率只1.54%，《醉翁亭記》「也」字的頻率，是其他文言文章的近3.4倍！這種統計上顯著地偏離文言最常用句末語氣詞常規分布的形式，充分展示《醉翁亭記》陌生化新鮮感的文學性質。
「也」字的作用是加強判斷的語氣，以表達說話人對句子內容十分確定的斷言態度。其實白話也有一個功能對應的虛詞，不過由於語法結構很不相同，人們一般看不出其間的共通處，那就是：「是」。
例如敘述句「我在圖書館溫習」，乃陳述一件事件，如果有人表示懷疑，說話人或會重申「我是在圖書館溫習，不信，你問問某某，他與我一起」，加插「是」字，表達了說話人對敘述內容的斷言態度。
白話例子：
「疫情終會過去」——— 敘述
「疫情是終會過去的」——— 斷言
文言例子：
「余習於書樓」——— 敘述
「余習於書樓也」——— 斷言
母語為漢語人士能把握以上白話的細微分別，文言「也」字意味相同。在判斷句中，不論文言和白話，雖然都可以只說「岳飛，商州湯陰人」，但更常加上「也」和「是」，以明確表達斷言態度的判斷語氣，作「岳飛，商州湯陰人也」、「岳飛是商州湯陰人」。可見，雖然「也」字是句末語氣詞，「是」字是置於句子中間的判斷動詞，其實「現代的『是』字句跟古代的『也』字句一脈相承」(沈家煊〈謂語的指稱性〉)。因此，《醉翁亭記》著名的首句，可以對譯如下：(圖1)
自然生活理想合而為一
《醉翁亭記》最獨到之處，是把源自道家的山水意境與儒家與民同樂的境界，竟能如此無縫地結合起來。
《醉翁亭記》這三層「自然—生活—理想」的融浹結構，不同於柳宗元化約到自然的一端，也不同於范仲淹化約到理想的另一端，通過《醉翁亭記》，我們更能連繫《始得西山宴遊記》和《岳陽樓記》的特點啊！
《醉翁亭記》
1 自然
歐陽修對滁州山水的描寫，完全是始於王維而興盛於宋元的文人山水畫筆法，首段起筆先從山外窺探深山之內幽隱之處，層層遞進，以見重山複嶺的曲折山勢，突出瑯琊山景的深和隱，便是最典型的深遠透視；對山水的透視不但不固定在一個視角上，更不會固定在一個時間點中，因此次段寫早晚、四季的不同景色，空間與時間互相交涉，不只描寫場景，而是建構一個可以棲居的世界。
2 生活
在這山水的世界中，禽鳥、百姓、賓客，各悠然自得，一片人與自然娛悅親切的牧歌式寧靜閒適(李澤厚《美的歷程》)。
3 理想
山水最重視生動的氣韻，也就是畫家或作者投射進山水中的意義和情趣，歐陽修的有情山水就是「樂」，這樣滁州的山水意境便一轉為孟子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的與民同樂政治理想境界。
文：林葦葉(香港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範圍包括中文閱讀教學與評估、香港少數族裔學生中文學習、中文教育網絡分析應用等。)
[星笈中文 第03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