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圖鑑：移動着的人們
【明報專訊】隨着車子向前行駛，下陷的隧道入口出現在眼前，前方已經沒有掉頭的路，只能硬着頭皮向九龍方向駛去，把應到的地方忘記，無論如何都不能向後觀望。那是一種神奇的體驗，狹小的吉普車裏坐着的三個人都想着不一樣的事，繞着各自的彎路，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各散東西，這一刻卻短暫地被綁在一起，沒有目標地前進着。
說好的5分鐘車程呢？
我素來對車的興趣不大，也不明白大家對車的嚮往，人生中對車最大的理解是來自日本導演黑澤清和濱口龍介的電影。但最近朋友N和C都考了車牌，購入了他們第一部車子，就如男性成年的一個標準似的。屈指一算，算上車輛的折舊、泊車、油費和維修，一年開銷都快要十多萬，說不上是明智的財務決策，雖則即使無論是錯誤還是正確，我也負擔不起就是了。
但最近，日本朋友K來香港玩，N借了他哥哥的吉普車，帶我們四處出遊。我開始感受到車的獨特魅力。K是個溫和的人，總帶着日式禮貌的笑容，卻又如孩童般對一切好奇。N的駕駛技術不俗，導航系統卻總添亂，時而在不能掉頭的地方說「前方請掉頭」，時而又說「你已偏航」，然後重新規劃一條更遠的路線，結果5分鐘的車程變成了15分鐘，15分鐘的路程又變了半小時。
駕車，是為了什麼？
有次在深夜的港島，我們打算去赤柱。日常對話很少不用看着對方，車上就不一樣，很多時候我們都是挨着窗邊，說着不着邊際的話，等候一把聲音回應，其間就看着窗外如幻燈片般流逝的光色。
我開始向日本朋友K指認不同的高樓。「那個曲面的The Henderson是由著名的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操刀。這邊的康樂大廈(怡和大廈)，就是很多圓形窗的那棟，之所以叫康樂，是因為那些亮着燈的地方都進行着康樂棋對戰，獲勝的就可以上一層樓，到達頂樓的便會獲得獎金。」
K發出不可置信的聲音，負責駕駛的N則繼續沉默地看着路面狀况。有時我在N駕駛時問他問題，我不知道他是不想回答，還是沒有聽到，總把某些問題輕易略過。
車內回歸沉默，看着外邊莫名亮着的燈柱和高樓，光的深處好像藏着什麼。言語的一來一回間，我不是在與誰交談，而是和自己，也像不知道誰說的，如果我們沒有辦法窺探他人的內心的話，唯一能做的就是逼近自己的內心。
我記得之前問過N，到底為什麼要買車，他說：「可能是想放鬆吧，在車流中集中駕駛時，總會感到某種放鬆的感覺。」我不知道。比起坐在辦公室裏一動不動，車裏的空氣好像就是擁有這種逼近內心的作用。或許是比起其他動物，像龜或者樹懶，人是一種渴望移動的生物，也因此只有在移動的狀態下，混沌的心才能逐漸變得澄明，儘管前方的煩惱仍是會矛盾地襲來。
咦……我們不是要去赤柱嗎？
導航突然響起「你已偏航，前方100米掉頭……」映入眼簾的是紅隧的入口。「我們不是去赤柱嗎？」「不是了，現在目的地是土瓜灣。」「為什麼？」「啊，很多外國人都去過赤柱，卻很少外國人到過土瓜灣……」
「哈，一定不是你行錯路口啦。」我嘲笑說。這時K還是擺着什麼都不知道的表情。移動着的人總比不動的人有着更多煩惱和迷惘，只是有時會是有趣的，起碼目前是這樣。
■蕭嘉俊
嶺南大學中文系畢業生，香港大學文學與文化研究文學碩士畢業生
文、圖：蕭嘉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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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78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