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一滴同時作為「比」和「興」的眼淚——讀周漢輝〈一滴淚〉

[2023.04.26] 發表

【明報專訊】保羅．恩格爾(Paul Engle)和旅美華文小說家聶華苓於1967年創辦了「國際寫作計劃」，讓中港台寫作者聚首美國愛荷華大學，是一場跨越種族語言的對話場域，受邀作家多具備相當的知名度。曾出版《長鏡頭》和《光隱於塵》的周漢輝無疑是香港1970至80年代一輩出色的詩人，2018年由他代表香港參加該計劃。他去到愛荷華交流寫的第一首詩是〈一滴淚〉，所寫正是初抵當地的心情。

我們趁著破曉

哭得像孩子

相擁，你的時間

滲透我的肩膊

在我出門以後

仍留住我

像一滴淚永遠

在落下途中

飛機沿淚滴的

弧面，飛行半天

我便活於你背後

卻想起我們的居室

比一滴淚還小

而你給擠著於當中

像經濟客艙座椅上

我頻頻微改坐姿

略紓疲累與疼痛

從香港抵達愛荷華市

參與國際寫作計劃

寫作，恰像一滴淚

永遠在落下途中

我拖動著行李箱子

像腦袋並未卸載

疲累與疼痛，踏過

夏日曬出的身影

看見你的黑夜

有多深沉——

只好在線聯繫

告訴你旅館旁邊

也有河，像我們

憑窗慣見的污河

才發現我的手機

始終沒有依從

此地時間

一、每一滴淚都是一個鏡頭

相較於周漢輝其他詩作中第二人稱「你」的多重所指，這首詩的「你」清晰指向自己的伴侶，詩義因此明朗了然：作者臨行時在凌晨與伴侶道別，二人不捨，流淚相擁。他乘機飛上萬多呎的高空又落下，歷經疲憊的長途抵達遙遠的愛荷華市，拖着行李箱，沿途看到許多新鮮的事物，卻在回到旅館與「你」通電聊天時意識到自己尚未適應時差，表達與伴侶天各一方的心情。

周漢輝似乎特別青睞「水」這個意象，如〈溯澗〉以瀑水喻時間之流逝、〈姑姑〉以茶水喻親情聚散之濃苦、〈禱詩〉以明渠裏的洪流與細水喻時間的更替與交疊。〈一滴淚〉則是借一滴眼淚的滴落，串連起自己與伴侶共同生活的各種場景。

男兒有淚不輕彈，通過這滴淚的起興，既可激蕩起他與伴侶兩地相隔的汪汪秋水，又可帶着讀者看見他們居住的狹小陋室。此外，還能用來比喻永不止息的寫作本身。似乎穿過那顆清澈明瑩的淚晶，就能看見他與伴侶共處的記憶流轉重疊，各種場面同時展演開來。不少評者都說周漢輝善於處理詩作的鏡頭，下筆具有強烈的電影感，這首詩便可見一斑。

二、而每一滴淚都無可替代

「興」是《詩經》六藝之一，清代《詩經》研究學人姚際恆曾謂：「興者，但借物以起興，不必與正意相關也。」但周漢輝的寫作明顯沒有止步於此。香港詩人鍾國強曾評價周漢輝現在寫詩「已不滿足於過去(按：指《長鏡頭》時期)相對簡樸、偏向線性敘事的賦體」，已經能夠將看似簡單的意象自然無痕地與所敘之事緊緊相扣。〈一滴淚〉便是如此，詩中的淚雖是起興之筆，卻和各部分有着密不可分的隱喻聯繫，發揮着無可取替的作用。

首四行寫分別的場景，伴侶的淚水滲透「我」的肩膊，此處以「時間」隱喻「淚水」，時間滲透肩膊暗示「我」與對方的生活已經相互交融，更顯得此次別離的難分難捨。對方的送別也像極了一滴淚水的滴落，是一種相濡以沫的牽繫。有家，到哪裏都不算流浪，帶着伴侶的牽掛，詩人飛得愈遠，就愈思念對方。因此，詩人即使坐在狹窄的艙裏，也想到蝸居狹小居室裏的「你」，看見旅館窗前的河流便想到家裏「憑窗慣見的污河」。這種隨身攜帶的牽掛，就像飛機從來不曾遠行，它只不過是沿着淚滴的表面作弧狀的飛行，「我」也仍舊活在「你」的背面，看見「你」的黑夜與深沉。於是詩人醒悟，寫作也像是一滴眼淚，「永遠在落下途中」，它必然帶着深沉的愛，帶着對人對事難以放下的牽掛。這正如鄭政恆的評價，周漢輝的詩之所以沉厚，是因為有愛充當最終的力量，推動着詩意和故事的發展。

詩的結尾寫得巧妙，寫自己未適應兩地時差，同時暗示對家、對伴侶的懷念。此處的「時間」與開首呼應，隱約說明「我」之所以遲遲無法依從本地時間，正是因為「我」與「你」的時間早如眼淚般彼此交融，無可分割。全詩表達了與伴侶天各一方的心情，全不見參加寫作計劃的激動與興奮，情自肺腑，感人至極。

■作者簡介

嚴瀚欽--文學創作班導師，podcast節目《今晚See詩先》主持人之一。著有詩集《碎與拍打之間》(石磬文化，2022)。

文：嚴瀚欽

圖：周漢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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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第63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