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與語言為伍/為敵：崔舜華〈我老成的宿敵〉
【明報專訊】我們大概常會讀到一些討論何謂「好散文」的散文篇章，也可能曾接觸探討小說的小說、思考電影的電影。這類作品在現代詩領域也不罕見，較常見的名稱為「論詩詩」或「後設詩」，詩人有意識地運用意象之間的互動、思辨，呈現他們的詩歌美學，甚至把寫詩視為探尋「何謂詩歌」的過程——這意味讀者不一定得到定論，卻能在作者的疑慮中獲得開拓。
每種文類都有其基本功，小說是故事敘述，散文是意念的精準傳達(即使作者想表達的是朦朧的情緒)，戲劇也有「三幕劇」的常見結構，這些基礎技巧並不獨見於某一文類，當然也容納變化與突破。詩的基本功又會是什麼？語言文字的精煉也許是其一，台灣詩人崔舜華的作品〈我老成的宿敵〉，展示了她與之對抗的狀態：
不說甚麼話地度日
喉裡久久嚥著一粒核
那麼安靜就像
一枚老了懶了的松果
被逆行的星軸擊落水面
語言是雪
許多人踩過了就變髒
半日之陲
夜取一撮
吞服嚼芻
永不竭衰的末世風景
我多慾而渴臥的身體
追索更新世
下一條磷凍之河
房間內，我鎮日面牆習字
從疾病的翡翠孢子
提造俳句與十四行的煉金咒
雀鳥的顱塚
光的毛細孔
從石榴和菩提的縫隙穿越
窺視A城之內——我巨大且
健美的永恆的情敵
它伸長鐵蟹之臂
穿街翻巷而來——
我曾盛開如罌粟
黃昏依舊是我最老成的宿敵◆
失語、衰竭、文字的蠱咒
隨手在詩裏擷取一兩句，幾乎都可見文字的錘煉：「我多慾而渴臥的身體」、「雀鳥的顱塚/光的毛細孔」。語言的精確度不止來自其濃縮或生僻少見，而是在於能否在客觀的物象裏，捕捉那些一閃而過的情感，因為想像的方法未必是不斷往外擴散，也可能是不斷聚焦，凝視事物的內裏。〈我老成的宿敵〉是一首往內挖掘的作品，詩作從失語的狀態開始，詩人想像自己「喉裡久久嚥著一粒核」，安靜度日的模樣則像「一枚老了懶了的松果/被逆行的星軸擊落水面」。接下來詩人解釋失語的原因：「語言是雪/許多人踩過了就變髒」。第一節的七行句子，實際上由三組倒敘的譬喻組成，喉裏的核是不說話太久的結果；松果被擊落是剛開始沉默的狀態；回到一切起始，真正讓人無法發聲是某種潔癖，因為現存的語言已被太多人使用，變成了陳言套語，像髒掉的雪。
但詩人是無法不說話的，所以她在長久的靜默過後，必須擺脫身體的衰敗，在末世似的境况裏找尋新的語言：「房間內，我鎮日面牆習字/從疾病的翡翠孢子/提造俳句與十四行的煉金咒」。有趣的地方就在這裏，她最終想煉出的不是全新之物，而是傳統的日本俳句與西方的十四行詩體。這補充了她在第一節提出的美學取態，舊的語言傳統並不等同於陳舊俗套，濫俗是由於對古典粗淺的理解，所以若要擺脫表層髒掉的雪，就要挖出底層的，重新煉出鮮活的文字。不過，這還只是小結論，詩人的體悟並沒有這麼簡單。
熟練的文字 是敵是友？
題目〈我老成的宿敵〉暗示了一層「宿敵」的關係，詩的最後揭示「黃昏依舊是我最老成的宿敵」。但詩歌的字面意義不能盡信，「黃昏」背後包藏了眾多意涵，在日光將盡的時刻，我們最能感到的就是「將盡未盡」的情緒，它連結起詩中前述的一切，例如老舊又潛藏活力的語言、「永不竭衰的末世風景」。老成的黃昏，其實就是成熟的詩藝，它包含文字的錘煉和對世界的深度感知，但詩人愈是熟練，就愈可能變得陳舊，反成為寫作的障礙，所以那才會是宿敵的關係。
還有一個小細節尚待解開，「我巨大且/健美的永恆的情敵」到底是什麼？如果情敵就是宿敵(黃昏)，他們所爭奪的對象又會是誰？也許是城市裏的事物，也許就是詩人目及的世界，他們要爭奪一種觀看的視角——在黃昏把一切照耀得燦爛卻即將熄滅前，「我」要先行盛開，先行凋零。
■作者簡介：韓祺疇 - 現於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所修讀創作組碩士(M.F.A)，曾獲港台兩地文學獎，出版詩集《誤認晨曦》、小說《虛風構雨》。
文：韓祺疇
圖：StudioM1@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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