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露與內收的藝術——訪問《不赦之罪》導演林善與譚善揚
【明報專訊】香港電影《不赦之罪》是非常特殊的創作︰以宗教信仰為題材，卻非福音電影，本地鮮見；兩名導演只有二三十歲，就交出首部劇情長片，在近年更是罕有。電影故事非常沉鬱嚴肅，對《聖經》的教導有沉痛的質疑、深刻的討論，想法甚為大膽。筆者早前訪問兩名導演譚善揚及林善，聽他們分享創作過程，其成長經歷、對藝術的追求、電影的製作過程，都很值得有意投身創作的學生參考。
受電影大師啟蒙 思考人性善惡面貌
只看電影大綱，大抵都會以為《不赦之罪》兩名導演性格嚴肅，其實他倆常掛笑容，說話風趣，有時還帶着少年人的羞澀。說起來，筆者認識二人多年，當初是因為影評界前輩創立的民間組織「馬田史高西斯電影學院」而成為朋友，還一起擔任過映後談講者，當時他倆都是香港演藝學院的學生，我年紀較長，但也只成為影評人未久，令大家走在一起的，是因為對電影的熱愛。
譚善揚自言少年時就已立志投身文字創作，喜歡讀小說、寫小說，中學時看過電影大師馬田史高西斯(Martin Scorsese)的傑作《狂牛》(Raging Bull，1980)後，更是眼界大開。這部電影的主角原型是真實的冠軍拳手Jake LaMotta，性格暴躁狂妄，愛撩是非、打老婆，惹人生厭；但隨着劇情發展，導演揭示了他自卑、自責、脆弱的另一面，觀眾未必會因此原諒角色，但當中呈現的複雜人性，就令譚善揚相當着迷。好的電影劇本，可以啟發觀眾了解種種不被社會理解的人，不一定是憐憫，但至少可更省察自己、包容他人。譚氏後來主修編劇，理想就是寫出這樣多種面向的人物。
林善則成長於教會家庭，父親是牧師，但自小親炙藝術，常在家裏一起看電影、學音樂；後來他參演兩部偏鋒電影，在《G殺》(2018)表演過大提琴，《正義迴廊》(2022)滿口哲學術語，都可說是自小形成的個人氣質使然。雖然父親是牧師，但從不阻止兒子追尋夢想，林善從前參與的教會也很開明，圖書館中的影碟閣兼容並蓄不同思想，他就在那兒看到史高西斯另一部傑作《基督的最後誘惑》(The Last Temptation of Christ，1988)，故事寫耶穌面對各種欲望時的詮釋，與傳統教會不同，曾引起極大爭議，卻對林善啟發殊深。
林善在演藝學院同樣修讀編劇，後來參加「鮮浪潮國際短片節」，自編自導了兩部宗教題材作品，都在兩難處境中思索人性的抉擇——《終》(2017)寫不接受殺人/自殺的神職人員陷入是否為病入膏肓的親人拔喉紓痛的兩難；《詩恩》(2020)寫備受敬重的教牧原來人面獸心背裏性侵，想要揭發，卻要面對破壞友情、親恩和教會形象的困惑。誰能原諒這些決定背後的罪孽？這些故事，如今都可說是《不赦之罪》的前導準備了。
執導一拍即合 遇疫情未有躺平
兩名導演儘管時常思考宗教話題，但電影似乎是更大的影響力量。容許我借用林善的說法延伸發揮︰電影創作，即使充滿對宗教的質疑，或許也是神的巧妙安排吧。說起巧妙，林、譚這個導演組合，同樣是出於機緣。《不赦之罪》本來是譚善揚學生時期的畢業劇本作，沒想過拍成長片，但他當時的導師導演陳詠燊看中其中潛力，積極開發並尋找投資者，最終成為香港電影工作者總會發起之「總會拍電影」計劃的首季得獎作品，落實製作。學生劇本固然有改進空間，陳詠燊協助調整戲劇結構，莊文強也提供了寶貴意見。陳詠燊看過林善的鮮浪潮短片，覺得可以串聯二人，畢竟譚善揚未有太多執導經驗，沒料到一拍即合。
可是事情也非一直順遂。當初為電影找投資者已然不易，到終開綠燈，又遇上新冠疫情，一停兩三年，其間自是滿腔失望，一度懷疑計劃不可能實現。可是林、譚沒有躺平放棄，疫情期間譚善揚努力修改劇本，甚至寫過一稿要大家戴着口罩演戲；而關鍵的浸禮一幕，也改成以ZOOM進行，一如當時真實教會的做法。反覆的修改，漫長的等待，固然痛苦，但經年的沉澱思考，也令兩人更加掌握故事的重點，這在正式拍攝時尤顯重要——男主角黃秋生是資深演員，身為影帝，要求極高，圍讀時即點出問題，新人導演聞好即改；而若是覺得值得堅持己見的，只要「熟書」、「秒回」兼且可解釋通透，也能贏得影帝的尊重和信任。
放下自我以電影為先 不能一意孤行
問及兩名導演在經年的創作過程中，最深印象或得着是什麼？譚善揚的回應是「放下ego(自我)」，明白捨棄創作者自尊自大的心態，不會覺得自己是編劇就是對的，多作溝通，一同以電影本身的好壞為先，才會成事。林善這次專職美指、攝影、分鏡、表演等方面的統籌，場面調度大有進步，回望過往兩部短片的成敗，他也同意「討論」是非常重要，任何創作者都不能一意孤行。按原劇本，本來可拍成兩小時篇幅，現在大刀闊斧，刪掉重複的情緒和對白，這也是眾人討論過後的結果。黃秋生建議將外露的情感改得潛藏些，如本來有場戲寫牧師表面和善地與仇人握手，轉頭無人時即打爆廁鏡，這類宣泄憤怒的俗套處理，只會削弱角色的複雜性，現在兩名導演已經改掉。懂得何時顯、何時收，才是藝術。
今天人人可用手機拍攝甚至以AI生成影片，創作變得太過輕易，不懂收放，不察人性，自以為高明，只會顯得自大，壞品味一旦形成，就難撥亂反正。林善和譚善揚受電影啟蒙，從巧遇到合作，當上導演的路走得很快，卻非偷走捷徑。電影明日正式公映，成敗未可料，坊間自有不少評析和解讀。本文篇幅有限，只略述他倆如何構思、寫作、修正、反芻的經驗，相信還是值得大家思考的。
■電影簡介
《不赦之罪》
「愛你的仇敵，因愛能勝過仇恨」，說來動聽，但有多少人能行出所信？梁牧師(黃秋生飾)女兒被強姦後自殺，幾年後強暴女兒的少年犯阿樂(歐鎮灝飾)刑滿出獄，還加入了教會。梁牧師該為信仰而寬恕，還是應為愛狠狠報復？
導演：林善、譚善揚
演員：黃秋生、蘇玉華、歐鎮灝、陳書昕、陳紫萱
級別：IIB
片長：84分鐘
上映日期：6月5日
文：陳廣隆
圖：陳廣隆、高先電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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