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並讀:怪癖、命運與時勢下的人物描繪
【明報專訊】《百年孤寂》講述波恩地亞家族自荒蕪中建立馬康多村落起,六代人經歷殖民、內戰、抗爭,被創傷與死亡籠罩的故事,以家族興衰史暗喻拉丁美洲經歷的百年滄桑。作為魔幻寫實的經典作品,馬奎斯透過打破時間結構;融入神話、宗教、民族信仰;把日常生活扭曲、誇飾等手法,糅合現實與虛幻,建構看似荒誕怪異的世界。小說人物眾多,各具獨特而立體的面貌,成為故事中不能或缺的血肉。我們可以從點、線、面三方面,分析塑造人物的方法,看馬奎斯如何以荒誕與魔幻直指現實。
◆作家簡介:
馬奎斯(Gabriel Garcqa Mhrquez 1927-2014)
哥倫比亞作家,拉丁美洲魔幻寫實主義的代表作家之一。198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亦獲多項國際殊榮,著作包括《百年孤寂》、《預知死亡紀事》、《愛在瘟疫蔓延時》、《異鄉客》等。
◆點:怪癖與怪病
《百年孤寂》堛瑭◢岩d幼年父母雙亡,被送到波恩地亞家族撫養。雖然家族中無人記得女孩的父母,不知她是否真為遠房親戚的孩子,但也決定收養她。蕾貝卡只懂得印第安語,最初無法溝通,對他們的話語毫無反應。即使他們讀出所有聖名,嘗試找出她的名字,她也沒有反應,唯有為其取名「蕾貝卡」。蕾貝卡在說茩砲芼y言的他鄉,以不屬於自己的名字生活,無疑陷入無語、失根的境G。
吃土隱喻渴求根源
馬奎斯在塑造這個人物時,以吃土的怪癖作為她漂泊狀態的行為。小說敘述她「只喜歡吃院子裡的溼泥土,還用指甲從牆壁上刮落石灰當點心……她會把泥土藏起來,趁沒人看到時吃掉」。泥土常用以比喻根源,而吃土則是對失落根源的渴求,蕾貝卡身世不明,又在年紀輕輕時離開家鄉,無論在血緣或地緣上都沒有歸屬感,自然充滿不安。她只能靠吞食濕潤的泥土,作為靠近故鄉的方法,嘗試獲取一絲安慰和熟悉感。
失眠症隱喻失去自身文化
養母烏蘇拉用盡方法,終於迫使蕾貝卡戒掉這個壞習慣,開始融入波恩地亞家族,學會西班牙語,成為他們的一分子。她卻患上具高度傳染性的失眠症,全村人夜夜無眠,引發嚴重的記憶力衰退。他們忘記日常生活的方式,甚至逐漸遺忘所有文字、語言的意思,直到服用吉卜賽人的藥水才痊癒。失眠症的情節看似荒誕,實則反映蕾貝卡的心理狀G,她在馬康多落地生根,不再使用母語印第安語,斷絕過去的聯繫,拋卻原來的文化和身分,可以視為一種徹底的「失憶」。
長大成人後,她仍習慣吃土來平復焦慮的情緒,當她極度思念分隔兩地的情人,但對方的信件遲遲未送達時,她便抑制不住吃土的欲望:「蕾貝卡沮喪地發狂,她半夜溜下床,到花園裡吞下一把又一把的泥土……用力咀嚼軟綿綿的蚯蚓,咬碎蝸牛殼。她嘔吐直到天明。」這段描述展示了蕾貝卡對愛情的執著,亦緊扣她的身世,她渴望組織家庭作為歸宿,因此愛情的似近若遠使她的心思無法安定,唯有瘋狂吃土,試圖安撫自己。
詭奇幻想切合拉美殖民史
吃土的怪癖或傳染性失眠症都富有詭奇的幻想,但實際上切合拉丁美洲的歷史,這片土地經歷多次殖民,正如蕾貝卡一樣,逐漸失去與母語和自身文化的記憶,在失根的狀態下,極欲抓住一點點與土地的聯繫。是蕾貝卡,也是拉丁美洲人民生命情狀的隱喻。
◆線:性格決定命運
小說開首「許多年後,奧雷里亞諾.波恩地亞上校在面對執行槍決的部隊那一刻,憶起了父親帶他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午後」,以混合過去、現在與未來的句式,為故事定下時間輪迴的基調,也暗示「見識冰塊」這件事的重要。
「見識冰塊」揭示兄弟性格差異
冰塊是由吉卜賽人帶來的,他們在世界各地流浪,把最新的發明和知識帶進與世隔絕的馬多康。波恩地亞家族第一代男主人對外來事物相當感興趣,便帶茖潃茖鄐l去觀摩,他付了十塊錢讓兒子得以觸摸這個「神秘的物體」,長子小荷西.阿爾卡迪歐拒絕觸碰,次子(也就是後來的奧雷里亞諾.波恩地亞上校)則往前一步,把手放到冰塊上,並下了冰塊是「燙的」定論。
這些小細節揭示了人物的形象,兩人面對陌生經驗的態度,預示他們往後的生命路向。哥哥阿爾卡迪歐看似大膽放蕩,早年離家出走,跟隨吉卜賽人四出闖蕩——船難中吃屍餘生、勇鬥海龍、遇上幽靈船;然而他內心依舊潛藏那個不敢觸碰冰塊的少年,終究選擇一般人的生活方式,婚後隱居墓園,打獵為生,過茧L視戰爭的平靜生活。反而一直窩在銀作坊打造小金魚銀飾的弟弟奧雷里亞諾,雖然青少年時期缺乏自信,但一直保持面對未知事物的勇氣,從他認為冰塊是「燙的」,可以看出他能以別樣的角度體會世界,擁有獨特的視野。因此他與馬多康那些只求過好眼前生活的村民不一樣,他不被環境影響,堅持為信仰與理念奮戰,成為帶領自由黨軍隊的上校,發動三十二次武裝起義,經歷八十多次伏擊,依然屢敗屢戰。
所謂「三歲定八十」,馬奎斯從人物少時的生活細節入手,描繪性格,作為他們命運的「預言」,鋪墊人物的發展曲線,逐步建構其生命軌[。
◆面:曲折經歷折射戰亂磨蝕人性
在真實世界中,人們時常處於各種抉擇的關口,會有許多複雜的思慮,並非簡單用幾個詞彙就能概括他們的性格、行動的原因。小說同樣講求人物的複雜與立體,如果單一、扁平,行動過於順理成章,會顯得缺乏人性,難以說服讀者進入故事。
上校柔情變殘暴 形塑人性的複雜
奧雷里亞諾.波恩地亞上校作為重要的角色,其人物形象隨荇伅晥M苦難,經歷多番的轉變,體現命運對個體的形塑。上文提到「見識冰塊」事件,預示了奧雷里亞諾堅持信念,走上從軍反對獨裁政府的路途。然而,作者並未將他塑造成完美的英雄形象。起初他仍保有柔情的一面,在打仗期間會抽時間為死去的妻子寫詩,亦未被仇恨}昏頭腦,因與敵方軍官持相同的人道主義立場,而成為莫逆之交,偶爾協商停戰,交換戰俘。但長期陷入戰爭後,他不再記得起義的初衷,在重大的責任和權力下愈發變得敏感、殘暴,時而消沉,甚至僅因好友的一句勸言,便以叛國罪將之處死。
上校的面目眾多,有志氣、柔情、具同理心、堅忍、敏感、心腸冷硬等統統能用以形容,有些看似相互牴觸,但隨荇犮N背景推進,人物經歷不同事件後,理應有所改變,「今天的我打倒昨日的我」並不罕見,因為人本來就是複雜而矛盾。好的人物塑造應能緊扣故事背景的起伏,在敘事上與他們面臨的困境、時勢的變動相互呼應,於掙扎中彰顯人性的光明與黑暗。正如上校曲折的人生經歷,一方面展現出追求理想的高尚與堅持,亦折射長期戰亂對人性的磨蝕與剝奪,他的命運是拉丁美洲眾多又或其中的一個切面。
■相關書籍:
《百年孤寂》
作者:馬奎斯
出版社:皇冠
■延伸?讀
6月6日《語文同樂》
「名家學堂」王璞談讀書的方法
文•呂穎彤
圖•Carole Newman@iStockphoto、路透社、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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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6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