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K 是卡夫卡(Franz Kafka)小說的主角名字，沒有全名，只有簡稱，代表了人類狀况的普遍性，當然也是作者的自我投射。K，一個人，無助地面對種種荒謬的事情，走進無盡頭的窄巷，捲入社會解不開的非人性架構，卡夫卡小說的結局大多是悲觀的，個人不能改變社會這個嚴密的大機器。你有沒有想過，如果 K的故事發生在香港，這將會是一個怎樣的小說？我很想知道，因為這可能是我們現在每一個人的命運。
《K》是陳慧的最新小說，名字簡單而直接。把書拿在手裏，腦海中已經亮起了卡夫卡小說黑暗的線條。故事講述一個名叫K的20多歲香港女子。她16歲便開始過獨立生活；她來自單親家庭，母親因為工作，沒有特別照顧她。K 在殘酷的現實中，練出一個生存的技能，就是能夠在短時間內討好別人，讓人喜歡她，從而拿到獎學金、職位等等，好讓她能夠繼續活下去。有一天，她看到一個古怪的招聘廣告，對員工沒有任何要求，她要做的，只是在三個月內，住在她自己選擇的房子裏，寸步不能離開。成功的話，她會得到三十萬，還可以續約，繼續賺錢，但如果中途離開，K 需要反交罰款。
懂事意味著失童真
小說的情節有追看性，但看下去其實是一個相當冰冷的成長故事。在香港地成長，諷刺地，金錢和住屋是重要的元素，K 膽敢接受這份危險的工作，因為這可以讓她在短時間內賺到很多金錢，住進大屋。小說的風格可以分為兩個部分，前部分是寫實的；當 K 住入了大屋後，情節就變得荒誕了。
如果卡夫卡的小說是寫一個正常人活在一個扭曲的世界，那麼，陳慧的《K》是寫一個扭曲的人活在一個扭曲的世界，而後者可能更可怕。為何 K 的成長會是如此？小說在前部分有細緻的敘述，讓人感動之餘，對社會也充滿反省。
K 是一個非常懂事的小孩，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她一早便失去了童真，因為童真在香港這樣的社會中，可以是非常昂貴的。例如小說的第四章寫得很冷靜、很感人。當時只有 10 歲的K，看到工作過勞的媽媽在廚房劇烈地吐，她向房東借電話，但房東不願意她報警，她竟然可以在這個緊急的情况下保持鎮定，甚至異常有禮貌，再加上一些計謀，把媽媽送到醫院。在醫院，一個社工送了一本日記簿給她，她從此開始寫日記，但只會寫下事情，沒有記下感情。
如果要在這個現實中生存，K 不能讓自己沉溺在痛苦中，那是奢侈的東西。她要埋藏自己的背景，自己的情緒，不讓別人知道，最好自己也忘記。她是如此的理性，如此的冷靜，比任何人都要腳踏實地。陳慧筆下的 10 歲小孩，讓讀者看到香港殘酷的現實，如何有效地扭曲了兒童的世界。
成長是學懂在矛盾中生活
小說的後半部，K 住進了幾千呎的大屋，面對荒誕的處境。有趣地，這段荒誕的旅程，反過來讓她隔着距離，回看自己的過去。最後，K 當然改變不了社會，她甚至改變不了自己的生活，但至少她可以嘗試改變自己，嘗試面對自己內在的情感，面對自己扭曲的人生。童年不可能再回來了，但一切還可以從新開始。
意大利一位著名的文學理論家曾經寫到，成長是個人進入社會的過程，主人公逐漸明白到生命是充滿矛盾的。在現代社會中，年輕人的成長是學懂如何在矛盾中生活，而不是解決矛盾。我經常會想到這段話，有時同意，有時不同意，有時無奈地同意。然而，我深信所有的改變都可以從個人開始。
文:黃淑嫻 - 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圖：天地圖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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