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園地：既熟悉又陌生
【明報專訊】文：鍾怡婷(聖伯多祿中學，中六)
「哇哇哇哇……」年輕男人一直懸着的心才剛剛放下。陰冷的天氣中，他手心竟滲出冷汗，略顯僵硬。他不知如何擺放的手，小心翼翼地抱着剛出生、眼睛如地平線、掛着淚、臉紅彤彤的小女孩。他用指頭小心地撫弄女孩的臉，她似有所感應，哭聲忽然停了下來，嘴角掛着彎彎的笑容，慢慢地睡着了。
「爸爸！爸爸！我不要上學！我要去盪秋千、溜滑梯、玩蹺蹺板，現在就要去！」剛滿三歲、不願上學、穿著一身淡藍衣衫的小女孩，水汪汪的大眼睛浮現一層淡淡的薄霧。她用盡九牛二虎之力，拉住父親溫暖有力的大手。父親既是無奈，亦感安慰。「乖，先去上學，放學再着媽媽帶你去玩好嗎？晚上我回來再給你買好吃的。」他蹲下，用寬厚大手輕撫小女孩的頭道。兩人達成共識，女孩卻撒嬌不願走路，父親又用結實又寬厚的大手輕鬆地抱起她，慢慢步向幼稚園。太陽慵懶地掛在半空，在它照耀下，連石板路都熠熠生輝。彷彿連時間都想停留在這一瞬，記下這美好又溫馨的一幕。
「轟隆、轟隆、轟隆……」天空變得陰沉沉，接連不斷的雷吼震得人心神不定，天空落下大顆的雨珠，密密麻麻，眨眼間地面濕了大半。漆黑的房間裹，小女孩捲在被窩中，臉色發白，作鴕鳥狀用雙手捂住耳朵，彷彿只要不聽、不看，黑暗便會離她而去。她如同身處母親子宮內，整個身體捲縮着。「啪！」燈亮起了，光也驅逐黑暗離去了，一男一女走進房間，男人把小女孩抱起，沉穩有力的大手輕拍着她的頭，無聲地給予安慰。「睡吧！睡吧！我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男人輕聲地哄着受驚的小女孩入睡。她耳邊反覆傳來心安的聲音，窗外的雨仍嘩啦地傾瀉而下，可怕的雷吼聲猶在耳邊，但那溫柔的輕拍、細語的安慰包裹着她，予以她克服恐懼的力量。這夜，她一夜好眠、無夢。這刻伴着她的是溫暖、龐大、嫩紅的大手，是她熟悉的手啊。
時光飛逝，一年又一年過去，小女孩慢慢長大成人，昔日幼嫩的臉龐變得豐腴。她長得像母親，又像父親。成長的不止身體，還有想法。青葱歲月裏，她曾無數次與父親對峙，並堅信自己會成為最後贏家。她與他再三地在餐桌、客廳間為分數、志向、未來與愛情角力……她開始厭倦父親安排的一切，那雙本是溫暖的手，漸漸暴露出真面目——操控、支配、控制。這雙手如同蜘蛛網般纏繞女孩的生活，密密麻麻，對她的日常生活比手劃腳，令她喘不過氣來。女孩厭惡他把自己當作不懂事的嬰孩，厭惡他把自己困在囚籠。
「不准，不行，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說話猶如一盤冷水，潑得女孩意志消沉。她緊握着拳說：「憑什麼？你們只是生我育我，我的未來又與你們何干？我要選修視覺藝術，就算你們不同意，我也堅持！」父親黑瘦的臉變得更黑，眼睛發出怒火，瞪得渾圓，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他猛地閉上眼睛，冷喝道：「道歉！」、「絕不！」「啪！」時間似是過得特別慢，臉上的疼痛告訴我這一切並不是夢。我眼睛睜得大大的，怒瞪着父親那拍紅了的手，怒瞪着與自己相似的臉。她訝異打自己的竟是血脈相連的父親，那原本給予她安全感的大手，把過去種種的安慰、陪伴通通打碎。父親容貌顯得猙獰可怕，她不忍直視，轉身跑了出去，不願在他面前流下懦弱的眼淚。
夏風吹在女孩嬌嫩的臉頰上。平日溫和的夏風像是刀子一樣刮着我的肌膚，讓我覺得疼痛。但再痛，又怎及得上心底的痛呢？
那件事後，女孩和父親的關係更加惡劣，有時劍拔弩張，勢成水火，如同兩頭猛虎相爭，稍有不慎便兩敗俱傷。只要二人同在家中，不論小大事也能引起風暴。「幾點了？現在才回來？不如別回來吧？還有，你看看你穿的是什麼？」怒不可遏的聲音在她耳邊吼叫着。可是女孩戴着耳機，冷漠地返回房間，無視父親的怒火。她沒有注意到父親此刻面色變白，氣息不穩。終於，有一天……
醫院刺鼻的消毒藥水氣味，伴隨着陰冷的風而來，莫名的恐懼侵蝕着人心。病牀上躺着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臉色慘白，面上戴着呼吸器，身上駁着無數複雜的線頭和管子，看起來很可怕。那個躺在病牀、看起來很可怕的人，就是她的父親。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活着，還活着啊……醫生的診斷報告在耳邊響起，我眼睛紅了起來，原來我是如此不熟悉眼前的人……
「高血壓、腰背痛、胃病等……」我竟全然不知。走近父親，他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龐不僅刺痛我的眼，更刺傷我的心。回憶中，父親總如一座巋然不動的大山，在狂風暴雨中為我撐起綠蔭，他何曾跌倒過？又何曾軟弱過？那雙見證我成長的眼睛正緊閉着，炯炯有神、閃爍嚴厲又慈愛的目光不再復見。他兩鬢的微霜彰顯歲月無情，歲月像把利刃，無情地在他額頭刻下一道道滄桑的疤痕。我低頭看那昔日健壯有力的手，蒼老的手長了許多皺紋，飽經風霜。摸上去，不軟，反而長滿了繭，卻沉穩有力而溫暖。這雙曾牽着我學習走路、寫字的手，已隨歲月老去，和父親一樣，慢慢老去。
原來，時間如此絕情，不知從何時起，父親不再能挺直腰肢；不知從何時起，父親的臉上爬滿了皺紋；不知從何時起，一直步伐有力的父親，再也邁不動腿了。歲月的洪流，捲走了他的青春，只剩下傷痕纍纍的軀殼，和一顆滄桑的心。
時間過得太快，讓人不知所措。成長過程中，女孩尚未明白父親的苦心，將他拒之門外。原來，一切陌生的感覺都源於她的偏執與自私。陌生的不僅是父親，更是她自己。
「樹欲靜而風不停，子欲養而親不待。往而不來者，年也；不可再見者，親也。」 歲月本無情，不為任何人停步，如風，如影。我們既不能決定生命的長短，也不能預知意外何時來臨，只能盡量令自己沒有遺憾、將來不後悔罷了。既是如此，我們不僅要善待他人，更應善待自己。
頃刻間，眼前的父親，既熟悉又陌生。
【內容經編輯修訂】
■點評
全文以父親的手貫穿，從嬰兒初生時這個初為人父的年輕男子戰戰兢兢地以指頭溫柔輕撫嬰兒臉蛋，為她擦去淚痕，帶來暖暖笑意展開；後來這個父親以寬厚、溫柔的大手輕撫女孩的頭、抱起她、寵愛着她。面對恐懼時，給予小女孩安全感、能夠穩定她情緒的仍是這雙手。幾個細節，展現的是父女二人感情融洽，父親的可靠、小女孩的甘於依賴，行文間見豐沛情感。
直至小女孩漸漸長大，這雙手在她眼中已淪為惱人的蜘蛛網，甚至變成一個實在的巴掌——五個指頭、火燙的臉、被粉碎的美好童年記憶……
全文選材、細節、立意均相當常見，部分文句亦寫得直白，情感顯露。優勝之處在於細節之間連貫緊密，部分更互相呼應。
寫作時「她」、「女孩」、「我」(俱為同一人)同時使用並無不可，但要注意必須梳理清晰，以確保閱讀的流暢度。以第六段為例，寫風吹在「女孩」臉上，然後又寫刮在「我」臉上，易生混淆。又如第十段以「我」的視角敘述，第十一段則以旁觀者角度出發，不妨思考這樣寫的用意和好處，能否達至你期望的效果？細心思考後再決定要以怎樣的方式表達。
繼續努力，寫作更多好文章！
■文評人
游欣妮
喜歡手作、閱讀、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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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陳綺雯
圖：NikkiZalewski@iStockphoto
[語文同樂 第42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