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對無限的恐懼——波赫士〈博聞強記的富內斯〉
【明報專訊】很多作家講過一些有趣的「小說二分法」，其中一種是說，當代的短篇小說分兩種：「契訶夫式」的——一段生活的片段，在平凡的細節中，調動日常生活的微妙觀察，更易觸動讀者；另一種是「波赫士式」的——透過複雜龐大的比喻，馳騁想像力，拓展幻想的邊界，寄寓現代更幽微的內心世界和困境。本欄介紹的大部分作品，其實都屬於前者，因為實在較易被讀者接受。今期終於要挑戰另一派短篇小說宗師、阿根廷作家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 1899-1986)的作品了，是選自《杜撰集》當中的〈博聞強記的富內斯〉，當中有很多波赫士標誌式的元素。
■小說撮要
墮馬後善於記憶 事物細節無限
我記得富內斯銜着香煙，沉默寡言，那張有印第安特徵的臉龐，而他是世上唯一有權利講出「記得」這詞語，因為只有他是真正過目不忘的人。
我第一次見到富內斯的時候，是1884年，我和表哥在陰雨天騎着馬，在小巷中策馬前進。表哥向穿著草鞋、燈籠褲的少年大嚷，問他現在幾點鐘，那少年脫口回話道：「八點差四分，貝爾納多?胡安?弗朗西斯科少爺。」那少年名叫伊雷內奧?富內斯，獨來獨往，叫人連名帶姓，不用看表就能報時。
富內斯從馬背上摔下來，就此癱瘓，他在病牀上高傲地盯着遠處的仙人掌或蜘蛛網。那時，我正在自學拉丁文，衣箱裏帶着普林尼的《自然史》等大部頭書籍。這件事在小鎮上傳開去，富內斯寫了一封文筆華麗的信，向我借閱拉丁文書和字典。我那時還有點看不起他，但還是寄給他《自然史》等書籍。
2月14日晚，我收到緊急電報，隔天將要離開此地，為了拿回書籍，當晚我到了富內斯家。我穿過黑暗的走廊，黑暗中傳來他背誦拉丁語經文的聲音。富內斯請我進屋，我在天亮前都看不到他的臉，只看到他吸煙時的煙頭。我和他展開了對話，之後我才知道他背誦的是《自然史》某段落。
他先是列舉《自然史》中關於善於記憶的內容，說不覺得有什麼驚人之處，又說他生活過的十九年彷彿是一場大夢：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忘性特大，什麼都記不住；墮馬之後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紛繁、清晰，再微細的事情都記得那麼清楚，令人難以忍受。
記憶如垃圾傾倒場 難以入睡
我們一眼望去，看到三個酒杯，富內斯卻看到一株葡萄藤所有枝條、每一棵葡萄。他記得1882年4月30日黎明時朝霞的形狀，並和見過一次的一本皮面精裝書的紋理做比較。他能夠再現所有的夢境，他說他一個人的回憶抵得上開天辟地以來所有人的回憶的總和，又說他睡覺時就像人們清醒時一樣，他的記憶正如垃圾傾倒場。確切的是生活中能往後拖的事我們總是往後拖，也許我們都深信自己是不朽的，深信人遲早都會無所不能、無所不知。
他繼續說着，說他1886年想出了兩種關於記憶的計劃：一是記數法，就是將有數字，用確切的事物替代；二是將所有見過的事物分類和編號，以建立系統，但失敗告終。
富內斯不斷看到腐爛、蛀牙和疲勞的悄悄進程，一直忍受着難以承受的精準，不能不注意着死亡和受潮的進程，他是大千世界孤獨而清醒的旁觀者。他很難入睡，在夜裏，他想像自己沉在河底，由流水搖晃着、放浪形骸。他的思維能力不強，思維是忘卻差異，是歸納，是抽象化。
我和他談了一整晚，覺得他像一尊青銅雕像，比埃及更古老。我認為我的每句話，都將永遠印在他腦海。
伊雷內奧?富內斯因肺充血於1889年去世。
■文本分析
這篇作品文風和以往不同，先略談閱讀策略。文本不多於13頁，但需要用很慢的節奏來讀(我覺得這篇小說的出處《杜撰集》，已經比另一本更著名的《小徑分岔的花園》容易讀了)——唯有用更慢的節奏反覆細讀，才能體會波赫士小說的意境，也算是AI大趨勢之下，一種唐吉訶德挑戰風車的姿態吧！
相對屬於魔幻現實的馬奎斯，同樣是當代拉丁美洲作家的波赫士較少以寫實手法投射現實、反映現實。讀他的小說，並沒有什麼經驗可以印證，在層層堆疊的虛構之上，相信很多讀者會覺得愈讀愈不真實而中途放棄！但我有一個可以堅持閱讀波赫士作品的秘訣，就是抱持以下信念讀下去：「作品中種種玄想，是表達他真摯感受的唯一途徑。」換言之，從慣常的感性閱讀，變換到玄思冥想，是腦力、思維的擴展，然後，讀者會得到從來沒有過的翩躚奧幻，是以極短篇幅去折射整個人類宇宙的幽玄秘境！以下從幾方面探討本篇主題：
1．回憶層層堆疊 深情卻缺乏創造活力
//巴比倫、倫敦和紐約以它們的輝煌燦爛使人們浮想聯翩、目不暇接；但是在它們的摩肩接踵的高樓和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誰都不像在南美洲城郊的不幸的伊雷內奧那樣，日夜感到沸騰現實的紛至沓來的熱力和壓力。他很難入睡，睡眠是擺脫對世界的牽掛；而富內斯仰面躺在牀上，在黑暗中思索着他周圍房屋的每一條裂罅和畫線。//
波赫士曾說過「記憶加上遺忘等於想像」，當龐大而深刻的回憶層層堆疊，就失去了想像力，也失去了創造的活力。此處隱隱然將立意帶到拉丁美洲的發展上去看。歐美發展興旺，多少是基於無情的遺忘，他們長袖善舞，拿得起記憶和情感，同時也可以轉瞬棄如敝屣；拉丁美洲民族對土地和人一往情深，文中的我對初見主角的情境——策馬入巷的畫面和聲音印象深刻，對「記憶」這詞語也處處帶有敬意。但當以往的種種記憶漸漸難以駕馭，每多一分記憶，就多一分焦慮失眠，少一分創造的活力。相對於善忘的歐美都市——倫敦和紐約，它們活潑而富創造力，南美洲的鄉郊就擁抱這種偏執的深情，一往情深，往而不返，簡直就是「固窮」的君子。
赫塞曾說以文學抵抗遺忘，文學是善感、是有情世界，遺忘則是冷漠無情。波赫士另有獨到見解：富內斯有驚人的記憶力，能夠記住一切事情，但他恐懼這些無限的細節，記住多少才叫有智慧呢？在AI彈指間能夠把細節呈現眼前，甚至會分類和創作，人類若然只記得一切，但沒有思考能力、沒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不止徒然，也難以承受。
2．無盡的重複，無法逃離循環世界
我主觀地覺得波赫士的文風有種「高智能自閉症光譜」的風格和魅力，全篇最能把這風格顯現出來的段落莫過於富內斯的兩項計劃，其中一項波赫士寫道：
//富內斯非但記得每一座山林中每一株樹的每一片葉子，而且還記得每次看到或回想到它時的形狀。他決心把以往的每一天簡化成七萬左右的回憶，然後加以編號。後來出於兩種考慮，他打消了原意：一是認識到這件工作沒有止境，二是認識到這種做法沒有用。他覺得到死的那天也來不及把他兒時的回憶全部加以分類。//
如果愛是「愛上獨一無二的他」，而不是因為符合某些外在條件，他會感到難以歸類。假設一個無比深情的人，會默記所有細節，再假設他是民胞物與地愛世上一切，他做不到籠籠統統，他做不到得過且過，他其實會在某一時間點承受不到，最終因為失去自我而喪失愛人(記憶)的能力，我們會產生更多的疑問：人在哪一點的記憶開始，會走向自我傷害，甚至是有情的反面？我們雖然不是富內斯，但總會在某些範疇變成富內斯，我們都懂的。
有人認為波赫士是「純理性的作家」，甚至是「無性戀」，其實他非要如此深思玄想，才能表達如此深情細膩才對。
●思考題
問：文中的我，可能是指波赫士本人，他有什麼特色？
答：他也是善於記憶之人，如他清楚寫下年份月份，也清楚數出他和富內斯的會面情境和次數。另外，他尊敬富內斯，謹慎用詞，顯得誠實而真摯。
●奪星題
問：「我覺得他像是一尊青銅雕像，比埃及更古老，早在預言和金字塔之前就已存在。」這個比喻有何效果？
答：青銅雕像，代表了對他的敬意，作為同是善於記憶(重視感情)的人，富內斯受的苦難大他千倍，結合通篇富內斯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人物來看，這句可能是說每個人的「個人的宇宙」都是偉大的。
圖•francescoch@iStockphoto/明報製圖
■文：雷國威 -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 中文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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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6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