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聽之娛：《雪姑七友》的怪異與《白雪公主》的尷尬
【明報專訊】網民對《白雪公主》的討論，多集中在女主角的種族、容貌和言行，認為其不符傳統白人美女的形象，不認同過於強調多元文化的改編，也針對她在戲外的惹火言行。然而種種惡毒言論迹近人身攻擊，絕不可取。本文只針對電影的「怪異」處理，簡要地評論。
主角蔑視原版 批評不無道理
「新版白雪」麗素莎嘉娜(Rachel Zegler)最受爭議的言論，是她在訪問批評1930年代的動畫版本思想老舊，太側重愛情，且認為白馬王子的行為等同「跟蹤狂」，連稱「怪異」(Weird! Weird!)，引起許多迪士尼影迷不滿——狂踩自家出品顯然是「公關災難」，而如此蔑視原版，也令人大惑不解。
須知道《雪姑七友》(Snow White and the Seven Dwarfs，1937)在動畫史上有殿堂級地位，是美國第一部動畫長片，也是世上首部賽璐珞技術製作的動畫長片(Celluloid Film)。迪士尼當時開闢的技術突破、夢幻甜美畫風和美學，今天重看依然動人，其中的藝術設計和服裝造型，早已滲透我們的日常生活和文化想像。王子親吻公主解咒的畫面，也長久被詮釋為偉大的愛情、浪漫之極致。
《雪姑七友》畢竟是90年前的故事，其中的性別價值觀確實未必合時。童話中多數女角都在等待拯救，無法自主命運，彷彿嫁予王子是唯一出路，否則會被繼母、毒后或巫婆所害。類似事件在父權社會並不鮮見，女性無法獨立自主(包括經濟、婚戀、教育、政治等層面)，卻誤以為女人總是針對女人，僵化的性別想像一代代傳了下去。王子總是「高富帥」且地位優越，未得同意就親吻或觸碰女角身體，現在看來顯然是非禮侵犯。何况現實哪有這麼多善良王子？偷佔便宜的，多是針對熟人下手的慣犯。麗素莎嘉娜着眼於今人的現實，希望世人關注當代女性的處境，對原作的批評確是不無道理。
可是，麗素莎嘉娜忽略了動畫提供的娛樂功能與幻想樂趣。《雪姑七友》來自1812年出版的德國格林童話，故事有着濃厚的哥德風格與殘酷教訓，比現代各個版本都「暗黑」得多，如邪惡皇后最終被迫穿上燒紅的鐵鞋，狂舞至死以作懲罰；王子不是跟蹤狂，沒吻醒公主，卻迷戀森林裏中毒昏睡的公主，有戀屍的癖好。
歷史很怪異 現實更荒誕
根據朴信英《童話裡隱藏的世界史》的研究，童話中流浪王子闖蕩森林尋愛，歷史上有根有據︰他們是中世紀或後期歐洲許多小國的次子或其他小王子，無法繼承大位，甚至沒有多少家財或遺產，只能成為流浪騎士，以「王子」名號掠奪或比武求偶，若能與鄰國獨生公主結婚，就能繼承岳家王國成為共同統治者，當中的考慮非常功利。我們看慣的無疑是「潔淨」了的版本，但1930年代中期美國經濟大蕭條的陰霾仍未盡退，迪士尼的浪漫簡化版繽紛奇妙，倒又教人忘卻煩憂。
若說原版故事怪異，不如認清歷史本就怪異，現實更是荒誕。歷代改編者皆努力轉化故事，希望令觀眾更有共鳴。在粵語長片時代，周詩祿和盧雨岐合導的《雪姑七友》(1955，圖)就將童話改編成半中半西的歌唱愛情喜劇：雪姑不是公主，只是被後母折磨的可憐少女；後母沒有魔鏡，要雪姑吃的非毒蘋果而是叉燒包，求的不是「至靚」稱號，而是密謀令富公子忘卻與雪姑的婚約，好讓自己的親生女兒搶佔其人和身家。改編合乎當時華人社會看慣的家庭倫理劇邏輯，保守卻親切，而富公子既是雪姑未婚夫，不需經典一吻，英雄救美也就無「跟蹤狂」的怪異感。
無法融合童話與現代的尷尬
現代女性思想覺醒，10年前荷李活早有另類改編《白雪公主之魔幻復仇記》(Snow White and the Huntsman，2012，圖)，這版本的白雪驍勇堅強，男主角不是王子而是獵人，兩人攜手反抗魔后統治，獵人的一吻出於保護不到公主的追悔，並非見色心動。
來到這次《白雪公主》的改編，故事強調內在美，表揚無畏、公平、勇敢、真誠的價值，但流於口講；公主對平民只懂送花分餅，小恩小惠，卻以為就能使世界和平，想法相當天真。這個版本沒有王子，男主角是俠盜首領，與公主漸生情愫，將吻未吻公主就遇害了，情深一吻便不算怪異，然而仍屬浪漫的想像，沒有勝過原版動畫多少。
這是想討好現代觀眾，又想保留童話元素，兩者無法妥善融合的尷尬。麗素莎嘉娜的評語出於提醒，但宜更深入了解歷史的脈絡，方不怪異呢。
■陳廣隆：中文教師，影評人，「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文：陳廣隆
圖：劇照、網片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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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76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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