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7.12.08
    星期五

閱讀篇章:〈蝦子香〉胡燕青

[2017.12.08] 發表
《蝦子香》
胡燕青

【明報專訊】(1)情人節前夕,孩子們深夜未睡,對著烤箱嘰嘰喳喳,姐弟倆在做小杯子巧克力糖,又炮製了一個軟軟的穆斯蛋糕。我在旁點數著那些精心設計的愛的禮物,讚口不絕,心情卻開始淪陷。寂寞像黃昏漲潮,水色模糊且散發著一點點酸澀,一浪高似一浪地湧過來。沙灘上可以立足而不給弄濕的地方已經所餘無幾了,即使睡到床上,那深褐色的香仍追著我的鼻子來咬。

(2)情人節下午,大學堣H聲開始減少。如果我是大學生,為了情人今天也會冒死蹺課。此刻,一個人坐在辦公室媗民雿L嘀咕不絕,難過死了。看看手錶,五點半,爸爸他老人家那邊也許還沒做飯。我打電話給他:「要不要去吃餛飩麵?」他很高興,爽快地答應了。我從座位跳起來,一連貯存了幾個檔案,狠心把電腦關上,忽然給截斷了的思路只好留在它自己的記憶系統堙C幾份工作張著大口驚呼,好像要把我吃掉似的。手指按了「關機」,又按「取消」,如是者幾次,才把電腦的纏繞幹掉。太早離開辦公室,很不習慣。截了一輛的士,趕到父親家堨h。他又在玩網上遊戲了。電腦技師曾對我說:「Uncle的電玩技術已經出神入化,若有分齡賽,一定拿冠軍。」

(3)一年多前,母親病重,父親一天到晚打機,如今剩下他一人,打機仍是生活的主項。那時是為了逃避現實,今天是為了消磨時間。母親身體一向很不好,血壓過高,體力太低,胃痛頭疼坐骨神經發炎無日無之,臥床看書的時候多。如果那天媽媽的體力許可,爸爸就會帶她上街吃喝,從蒸蝦炒蟹到煎餅炸雞都大口大口地吞,兩人從不理會醫生的警告。媽須要每天服用降血壓丸和利尿的西藥,但只要能夠和父親上街,她就很快樂,甚麼都不管了。他倆從元朗吃到赤柱,從山頂吃到西貢,回到家堣斷評頭品足,是一流食家。然後,媽媽忽然知道患上了胰臟癌。起初以為只是胃痛,照了胃鏡說一點事都沒有,吃的事業繼續,直到後來一吃就吐。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個月堙A她甚麼都吃不下了,即使在餓得不得了的時候,最多只可以接納一調羹煮爛了的米粉。醫生一直以來擔心的與高膽固醇相關的病痛,例如中風和心臟病,沒怎麼打擾她;奪去她性命的是叫她吃不下的癌細胞。

(4)此事之前,我不時教訓爸媽:「你們太任性了,老人家怎麼能亂吃東西呢?你們的菜得減點鹽,太鹹的話,媽媽的腳又要腫了……」爸媽也不跟我爭論,只繼續到處尋訪出色的食肆。找到了,即時就打電話給我,媽媽的聲音總是那麼興奮:「青兒,我們在元朗喝茶,味道好極了!你來不來?」每次接到這樣的電話,我都不免生氣,心堜レo:「難道她不知道早上十一點是我的上班時間嗎?怎能說來就來呢?你倆退休了到處玩玩兒如果都要我參加,我哪來薪水供養你們?」現在,再沒有人打這樣的電話給我了,耳朵空空的、癢癢的,輪到我對孩子們說話:「晚上回家吃飯嗎?」孩子的電話卻用「請留言」的信息封上了。回覆的時候,早已過了晚飯時間。

(5)晚飯是我們唯一能夠陪伴爸爸的時間。媽媽走的時候,連晚飯都沒吃。最後一次我們送她進醫院,她腹痛難當。醫生說她的腸胃組織已經在堶掙a死。在她白淨滑溜的臉頰上,出現了對稱的兩點紅痣,反為她添上了一點血色。醫生說:「那是血管增生,說明令堂已經病入膏肓,你們準備後事吧。」那天我買了菜乾粥餵她,她只吃了兩小口。這段日子,每次媽媽吞下一點一滴的流質營養,我們都會感到興奮,好像她又有了起色、有了復原的希望了。那當然只是空想。媽媽吃下的這最後一點粥,只能在她腐爛的食道止步。但這幾匙稀飯,注定要黏在我餘生的喉頭上,無法吞下,也難以吐出。

(6)母親昏迷了八天才離開人世。是吃了粥那天的晚上慢慢不省人事的。媽仍醒時,弟弟在她床邊,不願離開,但媽媽說他礙著她看連續劇。那劇集正好在說李時珍的故事。李時珍是我國名醫,甚麼病都治得好。不知媽媽看了有甚麼感想,只知道她從此再沒有機會跟我們說話了。

(7)喪事完了,那個虛構的神醫故事還在播。爸爸空洞的眼睛流落在自己噴出的煙圈堙A好像一直無法到達一臂之遙的畫面。不過,還好,爸吃得下。媽媽逝世的前兩天,醫生來巡房,爸爸從街上回來,竟帶著一個烤番薯,頓時滿房清香,無數童年的記憶一下子散了一地。爸爸找來了一張小刀,把甜薯切開。堶惇O冒煙的金色薯肉,汁液溶溶,柔軟而溫熱。他把一片遞給醫生,硬要他吃。那好心腸的醫生也真的接過,說了句「多謝世伯」就放進口埵Y了。弟弟和我也吃了一點。我們不知道自己為甚麼還吃得下,但我們真的吃了。事後醫生把我拉到病房外面說:「世伯也要服藥了。」我一點意外的感覺都沒有,只答應著:「好的,請給他開方子。」醫生就給他開了抗抑鬱藥。他說:「未來的半年,你要好好看住他。」我哭了。

(8)往後的幾個月,爸爸瘦了十幾磅,但還是頗能夠吃,為甚麼瘦,沒有人明白。抗鬱藥他偷偷扔掉了,沒告訴我們。為了「看住」他,我們一家天天在他那邊吃晚飯。爸爸的晚餐總給人過分蕪雜的感覺,太「豐富」了,吃不完,第二天還得吃。鹹蛋、臘腸、麵豉、醃魚不缺,青菜倒是不夠的。每天下午,我們都嚴詞吩咐孩子絕對不可遲到。遲幾分鐘,爸爸的臉就要轉黑。好多次,我們默默地吃著飯,看他把最鹹的東西一口一口吞下,飯後還站在窗口連抽了兩支煙。未幾,孩子們面有難色地開口了:「媽媽,我今天晚上要去練游泳,不到公公家埵Y飯了。」女兒跑了。「媽媽,我趕功課,不到公公那邊吃飯了。」兒子也逃了。但與爸爸吃完晚飯回到家堙A我卻看見兒子一個人在煮超級市場買來的餃子。很明顯,孩子們害怕把死亡和吃連結在一起的飯桌。

(9)一天我跟爸爸說,我們會隔一天才來吃晚飯了。說這話之前,我頗為膽怯,怕自己落井下石,掙扎了好久才開口。沒想到爸爸很爽快地說了一聲好,聲調媮晱X人意表地頗有點歡快。往後的幾個星期,不到他那邊吃飯的晚上,心情總是忐忑不安的。我禁不住想像他一個人胡亂把東西塞進口堙A一整個晚上不說半句話的樣子。可是,出乎意料,爸爸的情緒竟然漸漸好起來。我們到訪的晚上,他不是買了羊肉,就是開了氣爐吃火鍋,最教我興奮的是潮州凍蟹(其實我爸是中山人)。有時他還跟我們一起包餃子,弄得一身都是麵粉。振榮和我見他心情復原了都很高興,但大惑不解。「也許他也需要一點空間。人總不能熱熱鬧鬧地傷心。」振榮說。

(10)可不是?但傷心過後,又需要熱鬧熱鬧了。那天我們做了很多餃子,有白菜豬肉、韭菜豬肉、白菜牛肉和韭菜牛肉。吃的時候連自己也覺得好笑,煮過之後味道根本分不開來。我只吃得出那一幕一幕的細節:振榮?麵,弄到手臂抽筋,要塗藥膏,爸爸笨拙地把餃子皮黏在一起,根本捏不出餃子的形狀,還胡說那是「角仔餃」、「公仔餃」,他又沒有耐心,才包十分鐘就要去打機,打半小時不好意思了,又出來看我們勞碌,高聲取笑我們笨拙的動作。女兒帶來了數碼照相機,用滿是麵粉的手指拍了好多照片,說要讓公公在電腦熒屏上慢慢看。

(11)從那時起,爸爸的體重回升了。飯後,他按時提供功夫茶、削皮水果、鹹脆花生、各色瓜子、甘草檸檬和番薯糖水。我們手口並用地把英偉自信的吳夫差、說話噴口水的姒勾踐和木無表情的施夷光一起吞下肚子堙A飽足地度過許多平常的晚上。然後——情人節來了,我約他去老遠的地方吃餛飩麵。那是媽媽生前吃過並且讚口不絕的。

(12)那兒的餛飩是真的好吃。平時在一般麵店吃得到的餛飩都很大,堶悼u有兩隻肥脹的雪蝦,看了未吃先飽。媽媽最討厭這樣的餛飩。這堛漸i是小得很的,堶惘酗@點點鮮蝦和豬肉,非常地香。爸爸把調羹從小小的碗堮陸_,遞到我鼻子前讓我細看。「你說的香味,看,來自這些小小的黑點。」我說:「是蝦子啦。」爸爸點點頭。侍應生看見他已經吃完了麵,就來收碗。爸爸說:「我還要的。」說完就舀起那剩餘的蝦子湯一口一口地品嘗。

(13)過了一會,爸爸又叫了一碗豬手麵,接著還吃了甜品和糖水。我有點擔心。老人家一頓怎能吃這麼多?振榮小聲說:「你別管他,他開心就好。」飯後,一家幾口乘計程車回到屋苑,振榮說要讓車子把爸爸送到家門。我說:「不用了,吃了這許多東西,爸爸得走點路。」爸爸同意:「就是。」我看著他搖搖晃晃的背影消失在春節燈飾的彩光中,心堣壑ㄡM是開心還是難過。我胡亂對振榮說:「今天是情人節呢。」振榮也隨便回答:「是呀,我們也算是去wet過了。想不到今天晚上那小麵店還有位子。」看來情人們都不想在麵店中過節,管你的麵做得多好吃。

(14)我倆很慢很慢地踱步。孩子們大概仍在外頭甜甜蜜蜜,實在不用急著回家。沒想到,原來兒子已經先回來了。他一看見我們,馬上從冰箱拿出一小片穆斯蛋糕,說:「這是特別留給你們的。同學說我做得不錯呢。」我們本來已經很飽,但還是拿過了他遞來的小碟子。我小口小口地吃著,真的,好吃極了。這時,大門打開,女兒也回家了;還未放下背包,就跑到雪櫃,從堶惕鋮荋X顆小小的巧克力,送到我們的嘴邊來——咦,那不是做給男朋友的嗎?

(15)餛飩湯的蝦子香仍在齒間徘徊,如今巧克力的奶油甜又要來接力了。我忽然想起了媽媽和爸爸的饞,熱淚盈眶。昨天夜堭q烤箱源源溢出的,又豈止一個甜蜜的節日呢。

■作者簡介

胡燕青,香港作家、教育工作者,曾獲藝術發展局頒發「藝術成就獎(文學藝術)」,創作以詩、散文、兒童文學為主,校園為背景的小說包括《一米四八》、《頭號人物》等。

■《蝦子香》

作者:胡燕青

出版:匯智出版(2012年)

圖:資料圖片、網上圖片

鳴謝:匯智出版

[語文同樂 第28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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