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故事：四個老頭的覺悟
【明報專訊】國強和權發一大清早到達茶樓，四圍人流有些疏落，仍舊嗅到空調傳來的氣味，碗碟被清水冲洗過，留下一畦水漬慢慢化開，然後消隱。常喜就在這時候來到，舉起摺疊的報章，揮了揮手，跟國強、權發互相指着問好。這是疫情肆虐以來，他們第一次相聚。兩年過去，國強沒有上過街，忘了些路，卻仍是最早來到。權發相反，退休前就這兩年，管它疫症不疫症，趁老掙錢換將來。常喜很多年沒有工作了，反正有政府援助，賞花呀，吃點心呀，過得一天活一天。就在三人話語歡聲此起彼落之際，守仁倚着拐杖，佝僂着背，一步一驚心的到來。國強、權發、常喜立即起來攙扶着他，勉強坐下。各人呷一口普洱，四個老頭終於走在一起。
大家都羨慕國強，家有嬌妻，一子一女，都上大學了；妻子打理乾花店，店開在西營盤第三街，客源高尚。國強自娶得妻子，從沒有在外頭工作過，一直負責打理家務，日常生活本事皆由他處理，閒時自學些室內維修，家居地板鋪設、裝點設計全是他的工夫。可以說，他把家裏照料得妥貼，妻子的友好都說她嫁了個好丈夫，這年頭男性都在外拚命掙錢，難得守家的男人多貼心。國強大概知道友人在調侃，然而幾十年也習慣罷了。妻子呢？除了在花店裏搞生意，有時還要親身飛往日本或歐洲，是真看花還是假度假，沒說得準，只要遠行決定了可說了算，不由得國強表態。但這也不礙事，畢竟夫婦兩人在家已沒有太多話，雖然彼此仍設法表現尊重，可是單薄的感情總不好外露，在人前人後仍強作恩愛，常聽到「國強夫婦愛得模範」之類的話，真假難辨。還好他們有一對好子女，愛媽更疼爸，罕有，卻很安慰。或者說，由始至終，家庭就是國強的所有。
權發不同。他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當中學語文老師，很懂拼成績，在學校裏位高權重。他的學生水平屬第一流，人人爭上高等學府，也愛拼友誼，自小學習老練，提早成年。權發很會搞噱頭，替學校開出幾項計劃，換來好些成就。他閒餘有炒股，賺多輸少，有些早熟少年跟隨拜師，後來少年的父母也一塊地炒，且開設了隱密群組，父母因而自此感覺與子女有了共同話題，是新興親子活動。錢銀至上，家長皆守口如瓶，還在學校範疇上替權發美言，彼此建造了真友誼。臨近退休，權發已愈發專注起炒股事業，在外頭辦股票講座，家長替他抓客；同時，由於拼成績仍甚了得，在外頭辦考試講座，學生替他抓朋友。權發的時間都跑去工作，工作就是時間。
茶樓是發牢騷的理想地方。常喜一點也不喜。年輕時他畢業於工商管理學位，容易在大行找工作，一做好多年。工作間的人很懂趣，說說笑的友誼最易交得，有一天沒一天，反正餘生只與一堆數字打交道。常喜自小在教會學校長大，相信愛的本質，打工最快樂之處，在於人人之間的互信，摰誠不裝樣，團結的力量。常喜就這樣換來一堆朋友，也是他平生最着意的人。常喜用心對待這群人，但別人畢竟只權充友好。在公司準備新項目時，這群人天天和常喜商討，換取他的真理念和真信息。常喜說：「Idea是最重要的。」他用識見換取友誼。不用猜，最終計劃構想全是這群人在蠱惑中提舉出來，然而他倒沒所謂，對大家好的事，何樂而不為？况且意念出自他，最終吃香的仍會是他。直至後來，常喜差點連工作也掉了，方意識到巨大的失望，心有不忿地找這群人傾說，怎料一個二個都在說空話，盛讚他人如其名，喜樂的心乃是良藥。常喜沒料到名字成了難以修復的遺恨，乾脆辭掉工作，從此不再相信世上有工作伙伴。傷害太大，常喜心內有股莫名的憤恨無法消退，更無故患上氣管過敏，無論待在家中或走在路上，時常咳嗽。似水流年，年屆退休，常喜至此仍忘不了這群人，腦內依然是十多年前這群本不應再在意的人。他常常回想這群人曾說的話，想來想去，終於認定全是謊言，只在哄他愚昧，騙他常喜。然而，常喜之心有時又會鬆軟，突如其來請自己相信這群人終有天會轉好。他的掙扎，就在怨恨和憐恤之間不住地徘徊。
說到最快樂的，或者就是守仁。天生俊臉，身形高大，從小不用努力，家中的樓房多得養起揮霍無度的他，若不是慵懶，家財老早翻倍。大家曉得各種女人都喜歡他，他本來就像一襲縫製完好的綢緞。幾十年來，女人總穿梭在守仁的身邊，上下一刻，換湯換藥，有時他真為了時間而煩惱。他學習編排生活行事曆，也是因無法處理過多女人而起。然而，早年一場大病襲來，輕微中風，守仁一整個月躺在牀上，乾巴巴半死不活後，突然有天能自己下牀，才體會到原來女人已無法滿足空虛的日子。在年老衰敗、行動不自如的時候，他開始明白生活的本意不在於血氣。他決意從此不再與過多的女人聯絡，除了「她」，這個經營花店的氣質女子。
呷一口清香普洱。兩年以來，四個老頭還是首次聚首，彼此在寤寐之時總是想起老友，各人似乎有很多「為了你好」的提示語要說。守仁最遲到達，卻最先說話。想不到他變得如此蒼老，身體狀態急轉直下，但他似乎覺悟了某些東西，於是瞥着常喜像給歲月搓皺的臉，不期然地提示他放下執念，「常喜，都十幾年了，你就是放不下工作時的仇恨，脾氣要有，但不能一直不消退。我建議你倒不如找個女人，枯木逢春，總好過日日夜夜苦瓜臉」。常喜聽後很不是味兒，眼目瞥向權發，說：「那你以為所有人都是權發嗎﹖權發本事，臨屆退休，還撈得好，教書炒股樣樣精，羨煞旁人。不過，我要告訴你，上得山多終遇虎，有天身邊人把你出賣，只能說是咎由自取，像我這樣無事一身輕不好嗎﹖你就是放不下錢財，錢掙了回來卻兩腳一伸，人是掙不了全世界的。」權發一邊聽一邊點頭，明知老友敘舊，犯不着起衝突，就來個順水推舟，「是是，也對。我們也要向國強學習，他最疼家人，手掌手背都為了整個家，典型住家男。不過，在這物價騰貴的香港，我們總要掙錢傍身，靠女人不體面。你就是放不下家庭負擔，有沒想過為自己好好籌算，好歹也試驗一下享受生活。」國強聽得明白，他不是不想有自己生活，只是，處理好家務是他在這個家裏唯一的價值，亦只能這樣。國強吁了口氣，瞪了瞪守仁，然後目光朝下，咽了一口茶，那十多年來吞進肚裏的話，不知怎地，今天終按捺不住說了出來，「守仁，你大半生都有女人把你圍繞，今天看你身體這樣，難道還未得到教訓嗎？你就是放不下情慾，都這個年紀了，還在鬧來鬧去，你什麼時候願意放手？對得人對得自己。且趁仍有日子，我想，你還是多看看自己的家人吧！」守仁低着頭，靦腆的表情顯得不知所措。
四個老頭默然不語，喝着自己的茶。守仁首先付了帳，先行離去；接着是權發，然後到常喜。常喜臨離開時對國強說：「我們都老了，只是有些話不好說。」常喜揮一揮報章道別。餘下國強，他把桌上「祝君安好」的白布一抹，本來碟上一畦水漬慢慢化開，然後消隱。他把桌上近乎沒有動過的點心打包，慢慢起來，把食物統統帶回家裏去。
■作者簡介
陳志堅
(中學中文教師。著有散文集《時間擱淺》、小說《離群者》、《無法預知的遠方》等，主編《情味?香港》，作品亦散見於報章與文學雜誌。)
文：陳志堅
圖：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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