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轉運站》的幾個疑問
看完是枝裕和編導的首部韓語片《孩子轉運站》(Broker)，腦裏有幾個疑問，想來想去都不大想得通。
溫馨提示，本文將透露關鍵的情節。
《孩子轉運站》將於9月13日登陸多倫多國際電影節(TIFF)。
文﹕家明
一、兩個主角販賣孩子的勾當究竟如何運作？
釜山家庭教會門外設有「嬰兒暫存箱」，隨時收留棄嬰。帥哥東洙(姜棟元)是教會職工，中佬尚賢(宋康昊)是他開洗衣店的朋友。東洙監守自盜，趁當值時偷偷把某些棄嬰收藏起來，交給尚賢帶回洗衣店，兩人再以高價把孩子賣給想領養的伴侶。影片開始時，他們的不法勾當看來已經營好一段(幾年？)時間。由於他們是非法轉賣的中介角色，《孩子轉運站》英文片名叫「經紀」，指的就是他們兩人。
東洙與尚賢竟然憑棄養人留下的片言隻語，斷定他們會不會回頭。若估計嬰孩最終也被遺棄，他們便偷偷藏起來販賣。諷剌的是，影片甫開始他們就碰壁。年輕媽媽素英(李知恩)把孩子放低不顧後，第二天真的回來了，東洙二人的勾當幾乎因此被揭發、送官查辦。類似的烏龍事件，難道以前真的沒有發生過？
尚賢、東洙強調，販賣嬰孩不只為金錢，而是為孩子做的「善舉」。它彌補了社會福利制度裏頭，某些孤兒沒有機會被領養的缺口。但能夠出高價買嬰孩的，就是合格的父母？有時東洙及尚賢好像很開明。對白說，他們多年前曾把孩子賣給一對同志伴侶。然而有時又非常糊塗，《孩子轉運站》前段，他們從釜山開車前往老遠的盈德(？)，差點把素英的孩子羽星，賣給一對腌臢聲悶的夫妻。
另類五人「家庭」
尚賢、東洙的雞手鴨腳，看來看去都不像是人口販賣的老手。影片前段連串的始料不及，旨在鋪墊幾個萍水相逢的角色相遇並踏上征途。素英不忍孩子被評頭品足，東洙及尚賢的生意做不成。三個人唯有結伴同行，坐上殘舊貨van，沿途尋找更合適的買家。後來，從孤兒院逃出的小孩海進亦加入他們的行列。
於是，兩男一女三個成年，一個小孩再加上嬰兒，組成另類五人「家庭」。他們開車、坐高鐵走遍大半個韓國。一如不少公路電影，人物在路途上慢慢建立信任，感情日漸深厚。
二、宋康昊飾演的尚賢是個怎樣的人？
是枝裕和重施《小偷家族》的故技，想在《孩子轉運站》寫一個「非常家庭」。他們表面上也許是「販夫走卒」、「鼠竊狗偷」；「家庭」只是湊合而成，彼此之間甚至可能沒有血緣，但他們的關係，卻比無數「正常家庭」來得更「正常」，叫觀眾看得神往。
不過「小偷」始終與人口販賣的「經紀」不同。《小偷家族》主角在超級市場偷東西，戲裏的Lily Franky還自我辯解，說超市未賣出的貨品不屬於任何人。《孩子轉運站》不同，販賣嬰孩觸及更大的道德爭議，比如上述如何決定「理想父母」的大前提。何况「經紀」也者，咱們香港人最內行了。貨銀兩訖即功德圓滿，照理不應對促銷的「貨物」有太多情感包袱？
《孩子轉運站》沒有從更血淋淋的角度去寫「人口販子」，只選擇以「暖男」打圓場：東洙與尚賢從事不法勾當，背後各有苦衷。東洙乃孤兒，是被遺棄的過來人，今天他想「救助」棄嬰(說得過去？)。他懂得照料嬰孩，回去孤兒院甚得一眾孩子的歡心。尚賢則因為嗜賭、酗酒而被妻子離棄。他需要錢，除了還債，也想藉發財與家人團聚，望妻子回心轉意。他販賣嬰孩多年，照料孩子的心得雖不及東洙(每次見宋康昊抱嬰孩就頭痛，怎麼如此外行？)，但他心腸不壞。
當然不壞，因為他是宋康昊！《孩子》裏的尚賢，所有的缺點都屬於過去式。眼前的他形象十分正面，百分百的好好先生。不止身邊人受惠，他連對鄰居以至一個叫泰昊的世侄亦有情有義。是以，我們會難以理解他的前妻(沒出現)甚至年幼的女兒怎會如此無情？父女於首爾一家餐廳見面，是《孩子》後段很重點的一場戲。女兒的反應卻相當莫名其妙，看不透她對父親終究是愛還是恨？
是枝裕和其實一如既往，寫出一個不被了解、得不到愛的可憐中佬，藉以自比或自憐；宋康昊肩擔起從前阿部寬的功能。尚賢這個諸多委屈的好好先生角色，宋康昊演來又怎可能有難度呢？
三、秀珍最後何以判若兩人？
《孩子轉運站》還有另一個關鍵人物，裴斗娜飾演的刑警秀珍。全片透過秀珍的視點，觀察那個「五人家庭」，追蹤他們到天涯海角。她不僅是個旁觀者，到最後她也經歷了很大的轉化。
《孩子》一開始，秀珍與同袍李刑警(李周映)已經盯上了家庭教會。當素英把孩子拿去付託給教會的大雨晚上，兩個女警一直在遠處看着整個過程。影片的第一句對白，出自秀珍：「要丟棄就不要生。」結尾的獨白也是她。該獨白的內容，是她寫給素英的一封信。
這名刑警非常不近人情，她查案可以廢寢忘餐。是枝裕和一直是很會拍「吃」的導演，《孩子》的主角，經常在奔波的路途，好像沒餘暇大快朵頤。反而秀珍與李刑警苦苦等候、監控之間，吃下不少垃圾食物(零食、泡麵)。這顯示秀珍不大講究生活雅趣——她有個體貼的男友，有次為她們帶來美食，亦被她敷衍了事。工作與感情及生活，她分得清清楚楚。
最渴望嬰孩被賣掉的人
秀珍後面為了破案甚至有點不擇手段。有次連她自己也慨嘆，她竟然變成最渴望嬰孩被賣掉的人了。李刑警曾問秀珍：為何對素英特別冷酷？秀珍答，那些女人不負責任。語氣背後，似乎她特別怨恨拋棄子女的母親。我純粹臆測，秀珍說不定是片中東洙之外，另一個自小無父無母的孤兒。因為身世，她養成一副倔強的個性，長大後當差，加入「女性青少年科」，對緝捕人口販賣的罪犯特別上心。
所以當她在追捕的過程發現，一眾疑犯原來各有苦衷時，她慢慢被融化，本來堅定不移的善惡、是非信念開始動搖。前面說尚賢與女兒於餐廳見面的一場戲，秀珍一直從旁偷聽監視。尚賢的女兒冷落離去，餘下他孤苦伶仃在街頭流連的身影，一一看在秀珍眼裏。
但即使如此，我仍舊搞不通，前面永遠板着臉的秀珍，結尾倏地一百八十度轉變，換上花裙在海灘出現的姿態。幾年下來，她仍然當差吧？工作及生活上有何轉變？
四、該如何解釋影片的結局？
事實上，《孩子轉運站》的結尾，是我最大惑不解之處。
影片看了兩遍，第一次看畢，我完全搞不懂它最末的畫面要呈現什麼——那是一個正在開車、從車窗看出去的主觀鏡頭。第二次我特別留神，才發現整段結局，不知怎的拍得如此曖昧。
若沒記錯，結局一組鏡頭分別是：秀珍與李刑警換上軍裝，遠遠的見她們在街上巡邏。畫面並沒顯示「多少年後」的字樣。鏡頭一轉，穿上花裙的秀珍，輕快來到海灘。獨白此時響起，她讀出給素英的信，同時配襯着鋼琴配樂。這時我們始知，原來已苒荏幾年，羽星長成小童，所有人物各有新的去向。
秀珍的旁白有提及東洙，卻說一直沒有尚賢的消息。而她說這話時，我好奇她是以朋友的身分？還是也有警察追查的意味(尚賢一直在逃)？無論如何，一對男角最終也沒露面。觀眾只見秀珍、她男友，他們養育的羽星、再次從孤兒院偷走的海進，以至本來要領養羽星的一對夫妻(他們受案件牽連)。
最後幾個鏡頭聚焦素英。素英同時牽涉另一案件，已出獄(刑期可太輕了？)，在油站工作。某天她下班，準備換制服。她把儲物櫃打開，觀眾依稀見到櫃門內掛有一張小合照。素英定神看着合照，鏡頭刻意不剪入照片的特寫。隨後她離開辦公地點，走到街上。神秘的事情出現了，街道另一頭，有輛貨van停靠。司機位及部分車身給樹木遮擋。憑僅餘部分，可辨認出車子屬於一家洗衣店。
然後就是前文說最後一個開車視點的鏡頭。司機主觀鏡，車子開行。我們不知司機模樣，但車子的倒後鏡，垂吊着與素英儲物櫃同一款小合照。這時我們終於看清它了，那是五個角色(三成年人與兩小孩)，旅途上拍下一張溫馨照片。
換言之，司機為尚賢。照片出現兩次的含義明白：大家都記掛着幾年前一起上路的時光。可是其餘呢？尚賢雖然在逃，他照樣從事洗衣店生意？他沒有跟各人相認，卻選擇默默守候在素英的身邊？素英似乎也不準備去與秀珍他們重逢？她是羞於自己出身，準備不再過問兒子的成長？
我當然明白「詩貴含蓄」的道理，電影的曖昧往往帶出懸念或詩意。《孩子轉運站》看下去，有些伏筆初看不知就裏的，看下去總算弄個明白。只是，結局那一系列的畫面，真叫我丈八金剛。為此我還去重看是枝裕和之前幾部戲，包括對上的法語片《真實芳言》(The Truth)。顯然，這並非他去收結一部電影的慣技。今次是我領悟力未夠？還是他在異鄉創作、或受疫情所困，攝製期間亂了方寸？
或許，我要去看第三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