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謎底就在謎面
【明報專訊】打開數學課本，仔細審視，總有一些應用題令我們摸不着頭腦，例如為什麼一個水池要同時注水，又同時要排水？難道水費不會很貴嗎？澳門詩人袁紹珊也遇上了一條〈雞兔同籠〉的題目，她卻以此借題發揮，探問現世的荒謬──而在文學的邏輯，有時最重要的謎底就是謎面。
南北朝時期的數學著作《孫子算經》中，記載了一條題目：「今有雉(雞)、兔同籠，上有三十五頭，下九十四足。問雉、兔各幾何？」相信不用太困難的算式，就能計出答案為：兔子12隻、雞23隻。但詩人袁紹珊把「雞兔同籠」的算術放進詩中，顯然不是為了得出答案，而是要提出更多尖銳的質疑。
在北半球打開水龍頭水往左或往右
知道的人代表很聰明
把冰櫃打開的結果是令房間更熱
那是推理代替了想像力
三十五個頭，九十四隻腳
農莊裏有些喧囂擠迫
打開籠子一看
雞和兔分站兩列
正討論人類到底需要多少土地
才失去對囚禁的興趣
——袁紹珊〈雞兔同籠〉
文學與科學並非對立的概念，只是兩套解讀世界的方式，〈雞兔同籠〉一作顯然更喜愛文學柔軟的身段，告訴我們有些事情，知道原理固然重要，但毋須事事都以推理代替想像力，也可以保留非理性的聯想。正因如此，當詩人收到「雞兔同籠」的算術時，她思考的套路是：為什麼雞和兔要困在同一個籠子裏呢？於是更多的質問便湧現了：一個農場是否有義務提供寬敞的空間給裏面的動物居住？人類是否有權力囚禁別的動物？畜牧動物是為了基本果腹還是為了滿足人類過多的食慾？諸如此類的思索，正是詩歌為我們敲開的新風景。
不過，這只是相對淺層的讀法，一首詩作若無精密的結構，讓意象互相呼應補充，就會流於聲嘶力竭、無的放矢。〈雞兔同籠〉的首兩節，半開玩笑式提到兩種物理現象(先不論現象是否屬實)，細看所選取的科學示例，都與後文有所連結，暗示了解讀的路徑。
從第一節的「水龍頭」、第二節的「冰櫃」、第三節「擠迫的農莊」，到第四節的「籠子」，都是與家居環境相關的意象，它們逐步牽引出最終的疑問：「人類到底需要多少土地/才失去對囚禁的興趣」？詩作中雞和兔的困境，其實也是人類的困境，因為我們所圈養囚禁的東西，除了別的物種，還有人類自己。高度發展的都市，把窮人困在劏房；封建的時代，把出身卑微的人困在階級裏，難以上流；新的獄牢總在建成；舊的樓房被拆卸，原來的居民卻流浪於一棟棟買不起的新居，終身困在房貸裏。
〈雞兔同籠〉在討論空間之窄迫，同時展示欲望的無邊無際，形成對立的張力。當人類在意的只是財產、在意他的農莊裏擁有多少頭動物，籠子裏的雞和兔卻反過來討論人類與土地的關係，前者的狹隘與後者的開闊，效果顯著，諷喻的力度引人深思。詩作的謎面是「雞兔同籠」，謎底則是「雞兔(為什麼會)同籠」，文學讓我們學習如何去問更多的問題。
當然，在真實的農場裏，再聰明的雞和兔也只會思考如何不被吃掉，農莊主人則大概正為租金壓力發愁，但詩人早就提醒了：「那是推理代替了想像力」。
■作者簡介
韓祺疇
現修讀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所創作組碩士(M.F.A)，曾獲台港兩地文學獎，出版詩集《誤認晨曦》
文：韓祺疇
圖：xijian@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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