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文精點：謝中有嘲 嘲中有解
【明報專訊】〈答張太史〉是明代文學家徐渭為答謝老同學之子張太史(張元忭)送來衣酒而寫的短簡。當中對張太史既有致謝亦有譏諷，對一己同樣既有自嘲亦有解嘲。區區數十字，將一代才人複雜、矛盾的心情，畢呈紙上。本篇行文雖灑脫利落，心情卻糾結曲折，文情之間，可堪細味者多矣。
■字詞錦囊
僕：謙稱，用於第一人稱
至：極
服：穿著
擬：打算
〈答張太史〉
徐渭(1)
僕領賜至矣(2)。晨雪，酒與裘對症藥(3)也。酒無破肚臟，罄當歸甕(4)；羔羊半臂(5)，非褐夫(6)所常服，寒退擬曬以歸。西興腳子(7)云：「風在戴老爺家過夏，我家過冬。」一笑。
■注釋
(1) 張太史、徐渭：張太史即張元忭，為翰林編修，明人慣以古官名「太史」作翰林官員美稱。徐渭 (1521-1593)，字文清，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明代文學家、書畫家，才情超逸，個性傲岸不馴
(2) 僕領賜至矣：我領受的惠賜、情意太重了
(3) 對症藥：喻美酒、裘衣是來得非常及時的救濟物品
(4) 罄、甕：罄，盡、完；甕，此指酒罈
(5) 羔羊半臂：羊羔皮製成的短袖衣
(6)褐夫：穿粗布衣服的人，指貧賤者，此為自謙之詞
(7)西興、腳子：西興，浙江蕭山縣小鎮。腳子，挑夫
■譯文
在下(指徐渭)領受的賜贈厚重極了。早晨下雪，酒和皮衣是對症的良藥啊。酒(還)沒下肚內，喝完當歸還酒罈；羊羔皮短袖衣，不是(我這樣的)貧民常能穿的，寒冬過後打算曬一曬便送回。西興挑夫說：「風在戴老爺家過夏，(卻在)我家過冬。」一笑。
■立意探究
本篇之所以感情複雜矛盾，要從徐渭與張元忭的關係說起。張元忭是徐渭的老同學張天復的兒子，隆慶年間的狀元，官授翰林編修。反觀徐渭，命途坎坷，懷才不遇，放浪任誕，曾因發狂殺妻被逮下獄，張氏父子竭力援救。後來張元忭邀請年邁的徐渭入京處理文書，並加照顧接濟。因此，張徐二氏情誼頗深，可惜他們後來的身分地位頗見懸殊，言行態度亦分歧日增，以致昔日情義相投的交誼，轉為衝突漸益的關係。本文就是在這背景下寫成的。
那年冬天張元忭給徐渭送來禮物，酒滿衣溫，既是禮節，亦是情誼。可是在徐渭心中，大概覺得當下雙方地位殊異，志趣相左，這個常引禮法要自己循規蹈矩的後輩，根本從骨子裏否定其為人性情，故勉強交往直是毫無意義。文章開首幾句貌似客套恭敬，隨後的話卻不近人情：酒喝完，還酒甕；裘衣雖暖，貧者不慣亦不配穿，故待天冷過後曬乾送回。後面更引用西興腳夫包含譏諷的笑話(連風也勢利：到老爺家過夏，讓富貴者得涼快；到窮人家過冬，使貧者更寒)，暗示處境貧寒的自己與富貴官宦之間有不可踰越的鴻溝。結語「一笑」，看似詼諧灑脫，實質笑中暗藏怨懣。徐渭生性孤傲，窮困潦倒使他委曲受助，對富貴者的施予既示感激，但又不願卑躬，內心充滿矛盾糾結。一笑，實也是無奈的自我解嘲。綜觀全文，與其說是對對方的譏諷，倒不如說是傲岸不馴的寒士對生活與命運的回應、反擊。
■作法賞析
幽默嘲諷：
酒罄歸甕，冬盡還裘，徐渭對後輩的饋贈，似謝非謝，似受不受，有種耐人尋味的幽默。另外，他承認酒裘為貧寒的對症藥，卻又認為貧賤如己，不配常服羊裘，又是種對自我的嘲諷。結尾借西興笑話，一箭雙鵰：稱對方為「老爺」，自比「挑夫」，一方面暗示貴賤貧富，各自有路，不必勉強相交；另方面又在自我揶揄中，藏帶諷刺富豪的機鋒，手法異常高明。不難看出，徐渭運用幽默和自嘲，既要保護個人尊嚴，亦對對方發出含蓄委婉的譏諷。畢竟，塊壘鬱結於心，不吐不痛快。然而，對於曾救自己一命並時加關照的恩人後輩，說話也不能太無餘地吧，因此幽默與嘲諷，就在文章中恰如其分地巧出妙用，明穿暗渡，異趣橫生。
■借鑑活用
自嘲，需要智慧、清明、胸襟，像文學大師魯迅和張中行，都曾以「自嘲」為題，寫詩作文。魯迅云：「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詩以風趣幽默的文字，表達決心鬥爭到底的嚴肅主題。張中行解說自嘲曰：「自嘲可以有二解。一種膚面的，字典式的釋義，是跟自己開個小玩笑。一種入骨的，是以大智慧觀照世間，冤親平等，也就看到並表明自己的可憐可笑。專說後一義，這有好處或說很必要，是因為人都有自大狂的老病，位、財、貌、藝、學等本錢多的可能病較重，反之可能病較輕……說善於自嘲，就有可能使自大狂的熱度降些溫。」由是觀之，自嘲可以是種寫作手法，也可以是對人生的療救或對世界的另類平衡。
袁漢基--中學中文科教科書作者，曾任中學中文科主任，現任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教育研究所優質學校改進計劃學校發展主任。
文：袁漢基
圖：Erik Gonzalez Garcia@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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