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題寫作：關於肖洛霍夫
【明報專訊】戰爭是殘酷的，但是否所有上前線的戰士都是那麼殘暴不仁？最近有齣根據歷史改編的電影《十個拆彈的少年》(Land of Mine，圖)在香港上映，講述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丹麥向德國報復，逼令一班受訓不足的德國少年戰俘執行「自願性任務」——拆除德軍在丹麥西岸埋下的200萬個地雷。這班少年雖穿著軍服，部分人卻連基本軍紀也不懂，甚至從未上過戰場殺人。協恩中學王凱寧同學也創作了一篇關於年輕士兵的故事，寫下戰爭孤魂的孤獨與無奈。
◆投稿學生：王凱寧(協恩中學，中四時寫的作品，獲「2015-16年聯校文學創作比賽高級組微型小說冠軍」)
我親愛的祖母總是對我說那位最高主宰創造了我們，是以我們必須全心信服那全能的主。她是個虔誠的信徒，連裙褶的角度都仔細遵循教條。從我未懂事起她便一直灌輸我關於主的「一切」，然而主的形象在當年9歲的我心中依然極為模糊，就像懺悔室裏的神父。即便他每次主日學時都會把我抱到腿上，簾幕後他低沉的嗓音令他始終像個異鄉人。
我只跟肖洛霍夫談過這些。那時我們坐在小鎮唯一的公園裏，霸佔着鞦韆，瞪着三隻不同花色的小貓吃我帶來的魚乾。我問他在他那個年代人們信奉什麼宗教，他想了好一會，乾巴巴地回我說是斯大林。我又問，到底是相信了才存在還是存在了才有人相信？我能看見、能感知你的存在而他人不能，這又是為什麼？他轉過頭來看着我，眼睛藍得不真切，「因為你相信」。午後陽光像烤暖了的蜂蜜，我們又盪了好一會鞦韆。我盪得比他高好多，他抿起嘴時我只好跑去推他好讓他也能盪高一點。
忘了說，根據神父的話肖洛霍夫是個「超自然產物」，一個蘇聯軍人的鬼魂。我真正成人後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見「鬼魂」，而以往我一直與這些靈魂相安無事甚至友好地共存——事實上他們一直與大家共用着同一空間。小鎮擠着各種類似的靈體，我相信我未知的、小鎮以外的世界亦如是。靈體大多是些自我而不自知的執念，在不久的將來我也逐漸發現地上的生命其實與這些靈體無異，甚至顯得靈體特別可愛。小鎮上的鬼魂們友善而無害，像那經常在我數學老師花園裏嘆氣的紅衣女子、總會攙扶老曼諾夫先生散步的曼諾夫太太、愛把鳥兒嚇跑的小瑪雅……不過這些都是另外的故事。肖洛霍夫是特別的，儘管他不怎麼愛說話。
肖洛霍夫在我們認識許久後，才跟我分享他生前的故事。那次《靜靜的頓河》在鎮上唯一的電影院上映，電影與蘇聯歷史有關，為了完成歷史科作業，我不情願地走進電影院，熬過了無聊的兩小時。銀幕映出某槍林彈雨的片段時，我方發現坐在幾個座位外的肖洛霍夫，在轟轟烈烈的音效中安然闔着眼，像是在小睡。片尾曲響起時他終於醒了，看到了不遠處的我，我們就這樣等所有觀眾都走後才捨得起來回家。路上我問他身為軍人看戰爭電影會有什麼感觸，他在原地站定，良久，才重重地皺着眉搖搖頭。他再三肯定自己愛祖國，但他一直對國家教育人民的方法抱有懷疑。或許電影裏頭的才是真相，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那個時代早已過去了。」肖洛霍夫說。
肖洛霍夫在一切還沒來得及發生時便已死去，而死與生是個分水嶺，死神一刀砍下去，兩邊的世界就再無任何瓜葛。他死於19歲的聖誕前夕，在森林裏放哨時因低溫症而死，屍體被埋在厚厚的雪層下，沒有一個隊友能找到。他什麼都沒來得及經歷就死在寒冬，糊裏糊塗地失去了參與未來的機會。他的靈魂曾嘗試呼叫隊友，最後還是放棄了，坐在屍體上方度過了數不清的日與夜。一個清晨，他離開了森林開始到處漫遊，許多年月後來到這個小鎮，在電影院看了一部電影，在公園裏跟一個孩子邊餵着貓邊斷斷續續地說往事。
冬天的厚雲漸漸覆蓋整個國家，隨之而來的是聖誕節。在這個宗教氣息濃厚的小鎮上，聖誕可謂最盛大的節日，小鎮中心會豎起一棵巨大的聖誕樹，平安夜當晚教堂裏也會有隆重的儀式和聚餐。教堂裏上演着耶穌降生在馬槽的片段時，我發現鬼魂們都飄到教堂上方，一臉興味盎然地看着台上的孩子們。詩班手拿燭台帶領群眾唱讚美詩，燭火點點，搖搖曳曳地連同歌聲點亮了整個教堂。歸家途中，肖洛霍夫悄悄跟上來，說了句聖誕快樂。我捧着模型，問他想不想要聖誕禮物。他微微歪着頭，說想要一根蠟燭，和一瓶伏特加。聖誕樹的亮光映在他臉上，他平常總是繃直的嘴角微微翹了起來。我還沒成年不能買酒呢，我笑着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聖誕節當晚，我偷偷拿了父親冰箱裏的伏特加，在房間裏點起了神父給我的那根蠟燭。肖洛霍夫一直在我身邊，對着那一小撮橙黃的火苗沉默了好一段時間。我突然有種莫名的預感，我們倆一下子相對無言。
最終肖洛霍夫打破沉默：他不是戰場上的烈士，沒能擁有一盞長明火，甚或一個墓碑。現在他有了這麼一朵燭火，在世上終於有存在過的證明。他給了我一個屬於鬼魂的擁抱，他或許沒有實體，或許那只是氣流劃過身邊，但我相信、無比確實地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聖誕快樂，他說，我親愛的朋友。
肖洛霍夫消散於這麼一個白晝，於窗外六角形的雪花中。我止不住地哭泣，像初生嬰兒般用力地大哭。或許只要我流夠21克的淚水，就有能力用一輩子去記住一個靈魂——一個孤獨而美好的靈魂，一個在聖誕夜永別的靈魂。
【文章經編輯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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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網上圖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