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定格：考場
【明報專訊】一張又一張的桌椅整齊地排列着：電腦條碼、草稿紙，最後是題目。我彷彿看到一些不屬於我的片段：他們努力上課、努力做功課、努力溫習的重影撲至。在患得患失之間、在期望的侵犯、失望的干擾和快樂閃光之間，有笑、也有哭；有迷惘、有憧憬。他們踏進考場，或許是為未來的幸福努力，或許他們想用知識交換穩定生活。他們被希望拉着，卻不知道這希望僅像澳門賽狗場上的紅蘿蔔，飛快地用預先已設定好的速度，引誘我們。
這是造物者給人們最大的玩笑：欲望的規條。我回想自己大學畢業後，希望有穩定的職業；有了穩定的職業，希望有可觀的收入；有了可觀的收入，就希望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車子。這些都是我想要的嗎？我彷彿從一個籠子跳進另一個籠子，在籠子裏鑲滿了鏡子和寶石，在幻覺之中，將近踏入四十之年，才明白自己錯認了幸福的影子。
老師帶着學生，走入這個籠子當中，在幻覺之中，設計一個唯一的出口：考進大學，你便成功了。學校為老師定下標準，你的學生考進大學，你便成功了。
我們必須停止，必須停止用這把尺量度學生、量度自己。
我記得一位校長常告誡我們：沒有最好，只有更好。這句話打進我的心裏，恍似是一把尺，是一把量度過失的尺。在家長日，老師常說的話：他可以更好。家長聽了很受落，學生聽了，只有自愧。所有的努力，彷彿都被丟進破罐子裏，像有靈性的波子，在深夜裏跌跌撞撞，發出無人聽見的聲音。學生的聲音如此微弱，在顯而易見的權力磁場裏，他們常被忽略和誤解。
什麼是好？這個世界有最好嗎？有誰有資格，說這條路，是最好的；誰有資格向人說：我活得很好，請跟隨我的經驗，像我一樣，好好過活？
沒有人有這個資格。
我不禁回望這個考場的整齊桌椅，和在黑板前站着監看的這個人，究竟扼殺了多少可能性，成為扭曲的價值觀的幫兇？然而這俗世中的凡人，其實不過是想好好過活而已，平庸地追逐安穩的生活，又有什麼罪？一心求分數，難道也是錯？我跌進了迷宮之中，失語。彷彿看到出口，有光，卻仍然無力走過去。
然而我們在追尋些什麼呢？在香港土生土長的年輕人，可以抱着一個怎樣的理想。在社會、生活的壓迫和家人的期望之間、在激烈的競爭間、在無數條評核的標籤間：理想與狂妄同義。
於是我發現原來正站在真正的考場的人，竟是我自己。
■作者簡介
呂永佳
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著有《無風帶》、《午後公園》、《而我們行走》、《天橋上看風景》、《我是象你是鯨魚》。曾獲中文文學雙年獎、中文文學創作獎、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等。現為中學中文科科主任。
文：呂永佳
圖：資料圖片
[語文同樂 第4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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