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1 燈光漸漸地縮小了，在豫告(1)石油的已經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早熏得燈罩很昏暗。鞭爆的繁響在四近，煙草的煙霧在身邊：是昏沉的夜。

2 我閉了眼睛，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哪荂m初學記》(2)的手擱在膝髁(3)上。我在朦朧中，看見一個好的故事。

3 這故事很美麗，幽雅，有趣。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像一天雲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荂A同時又展開去，以至於無窮。

4 我彷彿記得曾坐小船經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柏，新禾(4)，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曬�茠漲蝏n，和尚，蓑笠，天，雲，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茖C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并水�堛熊蚅朽撜翩A一同蕩漾。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復近于原形。邊緣都參差如夏雲頭，鑲�茪擖�，發出水銀色燄。凡是我所經過的河，都是如此。

5 現在我所見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統在上面交錯，織成一篇，永是生動，永是展開，我看不見這一篇的結束。

6 河邊枯柳樹下的幾株瘦削的一丈紅，該是村女種的罷。大紅花和斑紅花，都在水�堶扈B動，忽而碎散，拉長了，縷縷的胭脂水，然而沒有暈。茅屋，狗，塔，村女，雲，……也都浮動�荂C大紅花一朵朵全被拉長了，這時是潑刺奔迸的紅錦帶。帶織入狗中，狗織入白雲中，白雲織入村女中……在一瞬間，他們又將退縮了。但斑紅花影也已碎散，伸長，就要織進塔。村女，狗，茅屋，雲�堨h。

7 現在我所見的故事清楚起來了，美麗，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無數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見，一一知道。

8 我就要凝視他們……。

9 我正要凝視他們時，驟然一驚，睜開眼，雲錦也已皺蹙，凌亂，彷彿有誰擲一塊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將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無意識地趕忙�郎穘X乎墜地的《初學記》，眼前還剩�荋X點虹霓色的碎影。

10我真愛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還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拋了書，欠身伸手去取筆，——何嘗有一絲碎影，只見昏暗的燈光，我不在小船�堣F。

11但我總記得見過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沈的夜……。

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註釋

(1)豫告：事先告知或通告。

(2)《初學記》：《初學記》，三十卷，是唐人修撰的類書(把資料分門別類編寫而成的書籍，如百科全書)。相傳唐玄宗為方便兒子學詩作文時引用典故和檢查事類，而命集賢院學士徐堅、張說等編輯此書。這是一部以知識為重點的類書，既有豐富知識，又便於臨文檢查。由於修撰目的主要是為皇子初學詩文的需要而編輯，所以取名《初學記》。

(3)膝髁：膝蓋。

(4)新禾：新近成熟的禾。農曆八月新禾熟。

【閱讀材料簡介】

魯迅《好的故事》出自其散文名著《野草》。談論《好的故事》的人不少，但能扼要、恰到好處地說出這篇文章描寫優點的卻不多。一般同學認為出色的寫景文字，應有豐富的修辭手法，描寫無遺——當然這也是合理的——但魯迅這篇文章，卻以水中倒影散聚與雲的變化，象徵美好的人與事的融合，舉重若輕，另闢途徑。原來描寫文字不一定要用豐富的修辭手法，只要多花心思，也自然有精彩的文章。

【學習要點：對比法】

同學對「對比法」應該並不陌生。「對比」原指把相反、相對的事物，或同一事物在不同角度所作的「比較」。寫作上故意作這種「比較」，我們把這種寫作方法叫作對比法。

就如不少中學同學熟識的名詞作《青玉案》，辛棄疾把元宵節極度繁華、「衣香鬢影」(寶馬雕車香滿路。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的街景與作者意中人站立在燈火零落處(燈火闌珊處)的景象作對比，顯示了作者不隨流俗，不慕繁華，堅持北伐的清高品格，與當時南宋統治階級不思進取，沉迷享樂，以粉飾太平，形成強烈對比。

《好的故事》也運用了對比法突出文旨。

顧問教師：唯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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