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魯迅先生說：「自大與好古，也是土人的一個特性。」「土人」即洋人眼中的中國人，也是魯迅先生要批判的「中國人」。若把「土人」改作「士人」，也說得通。中國讀書人也有兩大特性：要麼自信過頭，喜高自大，目空一切；要麼自信全無，泥古守舊，墨守成規。於是，有古人撐腰，就以為無往不利；不小心碰壁，就埋怨前人誤我，心情總在鐘擺的兩極。死讀書而不知變通，有如吃東西而不能消化，所謂「食古不化、泥古鮮通」。清代大學者紀昀(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借鬼狐故事，對崇古、泥古的讀書人多所批評，〈劉羽沖〉是其中之一。
〈劉羽沖〉《閱微草堂筆記》
劉羽沖，佚其名，滄州人。先高祖厚齋公(1)多與唱和，性孤僻，好講古制，實迂闊不可行。嘗倩(2)董天士(3)作畫，倩厚齋公題。內《秋林讀書》一幅云：「兀坐秋樹根，塊然無與伍。不知讀何書？但見鬚眉古。祇愁手所持，或是井田譜(4)。」蓋規之也。
偶得古兵書，伏讀經年，自謂可將十萬。會有土寇，自練鄉兵與之角，全隊潰覆，幾為所禽(5)。又得古水利書，伏讀經年，自謂可使千里成沃壤。繪圖列說干(6)州官。州官亦好事，使試於一村。溝洫甫成，水大至，順渠灌入，人幾為魚。由是抑鬱不自得，恒獨步庭階，搖首自語曰：「古人豈欺我哉？」如是日千百遍，惟此六字。不久，發病死。
後風清月白之夕，每見其魂在墓前松柏下，搖首獨步。傾耳聽之，所誦仍此六字也。或笑之，則?(7)隱。次日伺之，復然。
泥古者愚，何愚乃至是歟？阿文勤公(8)嘗教昀曰：「滿腹皆書能害事，腹中竟無一卷書，亦能害事。國弈不廢舊譜，而不執舊譜；國醫不泥古方，而不離古方。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9)。』又曰：『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10)。』」
註釋：
(1)厚齋公：紀坤(1570-1642)，字厚齋，直隸獻縣(今河北獻縣)人，明末庠生，有詩名，今存詩集《花王閣剩稿》。紀坤是作者紀昀的高祖父。
(2)倩：央求，請人做事。
(3)董天士：名不詳，明末清初畫家，紀昀高祖父紀坤的老朋友。
(4)井田譜：井田，相傳上古時期的土地制度，以方九百畝為一里，分為九區，形如「井」字，故稱「井田」。秦漢以後，井田已不復存在，後世不少好古之士倡議恢復井田制。井田譜，指南宋夏休《周禮井田譜》，該書拘泥古制，穿鑿附會。紀坤寫這首詩，暗示劉羽沖是夏休之類的腐儒。
(5)禽：通「擒」，捕捉。
(6)干：求取，營求。
(7)?：同「欻」，[粵]音忽，忽然，突然。
(8)阿文勤公：阿克敦(1685-1756)，章佳氏，字仲和，滿洲正藍旗人。曾官至刑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國史館總裁，卒謚「文勤」，著有《德蔭堂集》。作者紀昀二十四歲考中順天府鄉試解元，阿克敦任主考官，是紀昀的座師。
(9)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語出《周易?繫辭上》，後世用以說明人貴變通，既能明白玄妙的事理，又能靈活運用。
(10)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語出《孟子?盡心下》，意思是：木匠能教人製造器物的法則，卻不能使人靈巧。
語譯：(節錄第二、三段)
有一次，他偶然得到一本古兵書，苦讀一年，自以為可以統領十萬軍隊作戰。剛好地方上鬧土匪，於是他訓練鄉兵與土匪較量，結果全隊潰敗，自己也差點被俘虜。又有一次，他得到一本古代的水利書，又苦讀一年，自以為可以使千里荒地變成沃土。於是畫好地圖到州官那兒游說懇求，州官也是好事之人，就讓他在一個村子裏試行。剛挖好溝渠，洪水來了，就順着溝渠灌進村裏，可憐村民幾乎成了水中之魚。從此他就精神抑鬱，很想不開，經常在庭院裏自個兒踱步，邊搖頭邊喃喃自語：「古人怎會騙我？」就這樣，一天反覆千百遍，說的都是這六個字。不久，他就病發死去。
後來，每到風清月白的夜晚，就可以看見他的鬼魂孤伶伶地在墓前松柏下，搖頭徘徊。仔細一聽，他還在念叨那六個字。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他的鬼魂就突然隱沒。第二天再去一看，鬼魂還如之前一樣，仍在搖頭自語。
【學習要點﹕感嘆與疑問、反詰、測度】
表示讚美或厭惡、驚喜或悲傷等強烈感情的句子，稱為感嘆句。表達感嘆的形式很多：可以在表示感情的中心詞前加上修飾，如「何」、「何其」、「一何」；可以在中心詞後或句末加上語氣詞，如「哉」、「矣」、「乎」、「夫」；可以加上感嘆詞，如「嗚呼」、「噫」、「嗟乎」。
有時也可以用疑問、反詰或測度的語氣來表達感嘆。
如「何愚乃至是歟」，意思是「怎麼會愚蠢到這種地步呢？！」這是直接以疑問的語氣表達感嘆，加強斥責的效果。
至於「古人豈欺我哉」這一句，更是全文的重點，感情值得細細體味。其中包含了反詰，意思可以是「古人怎麼會欺騙我呢！」反詰是以疑問的形式表達肯定的觀點，顯示劉羽沖對古人仍有信心；也包含了測度，意思可以是「古人不會欺騙我吧？」測度是拿不定主意，顯示劉羽沖對古人的信念已有動搖。
劉羽沖反覆說這一句話，他的感情是很複雜的，慨嘆、質疑、失望、悲傷、懊惱……都有一點，也可能每一次心情都不一樣，要由讀者自己來體會判斷。若要為這句話加上標點，可以是：古人豈欺我哉！/古人豈欺我哉？/古人豈欺我哉！？/古人豈欺我哉？！大家不妨比較一下，看看有什麼不同。
【實戰篇】
1.試把《秋林讀書》題詩譯為白話文。
2.劉羽沖的鬼魂有什麼奇怪的行為？
1. 自言自語
2. 與人唱和
3. 獨步庭階
4. 羞於見人
A) 1、4
B) 2、4
C) 1、3
D) 1、3、4
3.作者對劉羽沖為人有何評價？試舉例說明。
文：香港中大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高級講師洪若震
插圖﹕鍾錦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