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第1段)許久沒有回去春秧街街市了。在擠迫的店舖中間，突然從天而降擠出一所酒店。趕去見被我自作主張安排住在這兒的法國友人，經過童年上學走過的街市攤檔，幾十年也沒完全改變。但歲月也不是沒有留下痕跡，站在酒店門前的缺口，可見對面房子煙燻塵聚的黑痕。兩位興致勃勃的朋友，走過看見桶�堛煽撜翩B雪櫃�堛漱j閘蟹、盆中的蠶豆，眼睛簡直應接不暇。北角當年有小上海之稱，我記得傍晚時分上海館子生煎包的香氣、還有南貨舖酸濕香甜的氣味。當年好似有較寬敞的空間。櫥窗�娷\放麵包和巧格力[1]的白俄餐廳。穿�茈捰漹B紗模特兒的蘭心攝影室，張愛玲曾在那兒留影。我大概知道張愛玲和五十年代南來文化人住在哪�堙C英皇道，走上去是安靜的堡壘街。但如今，我的外國朋友指�蚢q車站對面一枝電燈杆那麼瘦長的新大廈，好似問我那是真是假？那丁方小幅新空間，是上帝從天上插下來的針，�堶扈u的可以住人？

(第2段)我該怎樣帶你認識我的城市，當上天和地產商把它變得對我愈來愈陌生了？來到電車總站，不如坐上電車，隨�茈汗w慢的步伐，走到哪�堿搢鴙��塈a。我也不知我們會看到甚麼。我以前常想為它分辯，現在我不想為它分辯。指責和雄辯的聲音都變得怪怪的。不如看清楚一點。即使外來的朋友，偶然的觀察，也許未嘗沒有意思。我們的法國作家，架上黑眼鏡，一邊向我解釋：眼鏡破了，現在只有架上黑眼鏡，才看得清楚。你會帶�蚢麍鴗菑p說的興趣，想像一個奇怪的未來世界？肘邊擦過屋宇，那麼近，嚇了一跳！手臂差點沒有了。你在尋找一棵樹？我向你保證，會有一棵樹的，在跟�茪U來、一個叫做維多利亞的公園�堙C至於那位老太婆和她不幸的鼻子、被迫當作象徵而披上時髦的紅漆，也不見得就喚起了殖民地的歷史感。還有對面那幢恍如天賜而大家都不大滿意的大樓，我們就略過那些醜陋的細節算了。你注意到那些虛應故事的仿古。該有窗的地方卻豎了巍峨的大柱。�堶掘茼釭漸U頁會不會也沒有而只豎了大柱呢？將來開幕以後再去看清楚吧？也許架上黑眼鏡會看得更清楚。

(第3段)在銅鑼灣，你看到拐彎處一個小小的空間，光容得下一棵樹的，不禁笑起來了。這就是我們的廣場？唔，不要笑，這兒曾是電車拐彎的地方、聖保祿女生圍坐吃零食的小店、鳳城茶樓、亞洲出版社。這兒也曾是某些文化累積的雛形。在這兒旁邊的豪華戲院，我看到路易馬盧的《馬莉亞萬歲》，珍摩露與碧姬芭鐸參與墨西哥革命。在對面的樂聲戲院，看到積大地的《糊塗舅父》，然後是一齣譯作《慾海驚魂》的黑白法國片，你第一次聽到高達的名字，又被短頭髮認真卻溫柔地唸�蚨盓J納的珍茜寶迷住了，直至我們發現了四座被片名吸引而來的觀眾的不滿。你散場出來帶�茞鬖W的興奮。如果知道多一點這地方的歷史，這兒也未嘗不可說是個我們的廣場。

(第4段)路都不是筆直的。電車也不總是筆直往前走。在銅鑼灣，它顛危危轉往波斯富街，轉彎時好似不勝荷負，隨時要晃倒下來。但它還是踅[2]過了。我們坐在車上，想過轉車，但又還是留下來，跟�茈汕銃i跑馬地，想經過了擠迫的大街，那兒或許有另一番家居的風景。

(第5段)意大利傢具店、聖保祿中學、阿美高餐廳……你想知道這兒有墳場嗎？有！市場？醫院？墳場？全在前頭。人生需要的東西，差不多都在了。車逐漸慢下來，我們看見迎面而來的人潮。車在綠茵旁邊停下。是賽馬散場。原來今天是賽馬的日子。對大部分人來說，這才是人生最需要的東西哩。

(第6段)那便等吧。我們這些其他的人。老在等。等人潮過去。等風暴過去。等樓價下降。等災難過去。從跑馬地到天樂里口。一直在等。電車走走停停。從誕生的醫院到墳場，都一路搖過去了。天色愈加陰暗，你只看見幢幢黑影。馬會的大樓。新華社的大樓。今天前面空無人影。靜靜的街角。再吃力往前搖，又停下來。

(第7段)車停在兩旁的高樓之間。好似走不動了。親愛的遊客，你這一次真的有機會去體驗本地人的生活了。包括日常瑣碎、沉悶，避不開又無可奈何的一面，你在想甚麼？

(第8段)灣仔這邊有些舊樓。不是最舊的那種。你想看廟宇、蘇絲黃[3]、人力車、酒吧或是大排檔的灣仔？這要看你拐右還是拐左。如果你執�茤馦{代主義，我們可以去看包浩斯風格的灣仔街市建築，被一眾庸俗的雜貨檔弄得失去性格了。合和中心還在旋轉嗎？抑或已經變成生鏽的旋轉門？我也沒有細究了。家居的藤椅、窗簾和軟枕。蒸燉燜的家常。灣仔不再是蘇絲黃了，但大家記得的還是蘇絲黃。

(第9段)我跟隨你黑眼鏡後的視線望向兩旁高樓的尖頂。然後我也仔細看看那些小小的窗戶、那些屋頂奇怪的裝飾。真好似從未看過，從未從這樣一個角度看過。你黑眼鏡後異鄉人的角度，也給我們原以為熟悉的風景帶來了陌生。

(第10段)「為甚麼巴士都是空空的，而路上卻擠滿了汽車？」你就會，比方說，這樣問。

(第11段)車停在路軌上，好似永遠去不到甚麼大佛口了。你大概也注意到大家行色匆匆，卻又沒有太多活動的空間？

(第12段)你可會對太古廣場的時裝店感興趣？對貝聿銘如何在斜坡上建起竹子一樣的中國銀行感興趣？你可想去中銀舊址的中國會看收藏的政治普普[4]、去長征吧喝一杯？如果你幾年前來希爾頓酒店的摩囉街喝過馬天尼，現在你會驚覺它消失得不留痕跡，只有地產商是永遠的。殖民地建築聊備一格，英國人的木球聲變得聽不見了，只有地產商是永遠的。

(第13段)你的黑眼鏡後的視線，有時停在一點上，有時移開去。你看�茬o號稱後現代的由福斯特設計的銀行，人才和建材從各處湊合運來。內外上下的邊界模糊了，只留下一對失勢的獅子看�茠龤X—可門也不存在了。若果你知道多一點這地方的歷史，你會知道，這兒過去作為英資經濟和權力的中心，前面的廣場不容許蓋建高樓。而現在，廣場上坐滿了人。來自菲律賓的女傭每周一日在這兒聚會，帶來食物和飲品，唱歌跳舞，寫信談天、買賣日用品，興致高昂地傳教和抗議，把這兒變成了每周一次的嘉年華。這比一幅有女王像的廣場對她們更有意思。都市這幅空間是沒有生命的，端看活動的人怎樣使用它，不斷改變它，把它改變成現在的形狀，改變成她們的廣場。

(第14段)你可有興趣去尋找另類的空間？沿�茼璊H電梯上山去，可以看看兩旁的房子，看看流動的電梯改變了我們對這一帶風景的看法。你突然問：「有甚麼地方可以看到一些本地藝術家的作品嗎？」

(第15段)有的。我們待會且走下電車，走上去，去找一些不要太偏狹太排他的空間、一些可以看到更多不同的生活和風格的、一些不會太封閉的空間。

(第16段)現在，電車依循它的老軌跡，繼續搖搖晃晃地前進。它經過消失了的舊郵局、經過消防局的舊址、經過關了門的中環街市、整過容的萬宜大廈，正在向上環和西環的舊區駛去，在那兒，你還可以看到一些唐樓：那些高四五層、樓下是店舖樓上是住家的舊樓，仍然帶�蚞圊e上海與廣州的風格，宣示了它與過去的聯繫。

一九九九年

(載於《中學生文學精讀．也斯》，三聯書店(香港)出版)

◆註釋

[1]巧格力：即朱古力

[2]踅：轉入(粵音絕)

[3]蘇絲黃：出自1950年代小說《蘇絲黃的世界》 (The World of Suzie Wong)，講述英國男子羅伯特於灣仔邂逅妓女蘇絲黃，以及後來相戀的故事，六十年代改編成同名電影，「蘇絲黃」成為當時東方女性的標誌

[4]普普：普普藝術(Pop Art)，「普普」讀音出自Pop，藝術品多取材大眾通俗文化，代表人物為安迪華荷(Andy Warhol)

■學習重點

如355期所言，中港台六十至九十年代的作品不時被選為文憑試的白話文閱讀篇章，除了「漂泊與尋根」，另一個主題為「大時代與個體生命」，本篇〈電車的旅程〉正是一例。文章出自本地作家也斯手筆，呈現個人回憶與城市發展的衝突，並帶出反思，這亦是香港文學常見的題材。

◆作者簡介

也斯(1949年－2013年) ，本名梁秉鈞，筆名由兩個文言虛詞組成。14歲開始發表詩作，其後涉獵小說、散文、文化評論等，半生致力研究香港文學，作品常取材本土，如街道詩〈中午在�o魚涌〉、寫茶餐廳飲料的〈鴛鴦〉等。

■書籍簡介

《中學生文學精讀．也斯》

作者：也斯

主編：李孝聰、凌冰

出版：三聯書店(香港)(2017年)

圖：資料圖片

鳴謝：三聯書店(香港)出版

[語文同樂 第36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