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讀日常：活在古老鐘聲下的人
【明報專訊】朋友H告訴我，他坐在一間離香港很遠的咖啡室，那裏很安靜，整個下午只聽到一個古老時鐘滴答滴答的擺動聲，老老實實地為人間報時，他感到很高興。這個近乎超現實的畫面，我聽了幾乎流淚，尤其在滿是噪音的香港現况。以前我家裏真的有一個古老鐘，它頑固的鐘聲伴我成長。古老的鐘聲是一種生活的方式，或者是一種價值觀，雖然我家那古老鐘已經在搬屋時丟失了，但在生活的大小角落，我仍然留意到他們──活在古老鐘聲下的人。
我爸爸C是鐘表匠，在家裏有自己小小的工作房。小時侯，我經常隔着玻璃，在古老鐘聲下，靜靜地觀看他工作，不知為何，我覺得很有趣味。C的手很靈活，眼神很銳利，可以處理非常精細的物件，他經常以專用的鉗子，拿起小於5 毫米的零件，把手表內所有部件分散又整合，然後時間便復活了，非常神奇。C又會自己設計和製造家具，這是他的興趣。我記得有一次，他買了很多木材回家，過了一段日子，家裏就多了一個大櫃，擺放了電視機和各式各樣C喜歡的小玩意。C就是喜歡用自己雙手製造東西的人，好像很古老，但現在我明白這是他最喜歡的生活。
我最近認識了一個新朋友W，她剛大學畢業，找到一份文職工作，每天如常上班下班。上星期我們到屯門一間茶餐廳吃午飯，這是我經常光顧的小店，那天原本地道的飯菜忽然變了，伙記阿姐說老闆剛離開香港，而且將會在外地一段時間，我心裏有點不高興，好像丟失了一些物件。我問眼前這個年輕人的生活如何，她的答案讓我好像尋回失物。W說她喜歡手造的東西，所以她正在學木工，又跟一個師傅學習裝修。她高興地給我看一張照片，是她最近完成的木椅子，然後一邊吃魚香茄子飯，一邊告訴我最困難的地方是兼顧設計和實用兩方面。
?那天乘巴士回家的途中，我想到H遠方的古老時鐘，不知道他聽到的聲音會否與我童年的聲音相近？然後我突然感到旁邊有一些輕微的針織聲，我轉頭望向右方的乘客，原來是一個婆婆，她在織毛衣。我不禁盯着她熟練的手，在炎炎的夏日，她應該在編織一條小圍巾，大概是為她的孫吧。當她發現陌生的目光時，她友善地向我微笑，然後手指繼續轉動與打圈。
我轉頭望向窗外屯門的街道，車停站了，很多學生下車到附近的小店吃飯，然後又有不少人拿着餸菜上車，準備回家煮飯。H、C、W和婆婆是完全沒有關連的四個人，但在他們的身上，我都聽到那古老的鐘聲，滴答滴答地擺動，在喧鬧的社會堅持一種生活的價值。
■黃淑嫻
作家、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創作小說、散文、詩。作品包括小說集《中環人》(獲第 25 屆中學生好書龍虎榜十本好書)，近作散文攝影集《亂世破讀》。
■阮智謙
攝影師、導演。曾獲鮮浪潮電影大獎。攝影作品包括《東西：也斯紀錄片》、《1918：劉以鬯紀錄片》等。出版散文攝影集《亂世破讀》。
文：黃淑嫻
圖、圖說：阮智謙
[語文同樂 第38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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