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第1段)歷史漫長，還有最後的公義。
(第2段)德國國會在亞美尼亞大屠殺一百年後，通過了一個決議：將一戰時期，土耳其的奧圖曼帝國對亞美尼亞人的大屠殺，定性為「種族滅絕」(genocide)。
(第3段)亞美尼亞是最早的基督教國度，公元301年已信奉基督教。那時，羅馬的基督徒仍面臨殘酷的迫害。亞美尼亞的亞拉臘山，更記載在《創世記》，是大洪水後挪亞方舟停泊的地方。
(第4段)然而，亞美尼亞所在的高加索，位於歐亞交匯處，是兵家必爭之地，漫長的歷史中，曾被敘利亞、波斯、希臘、阿拉伯、土耳其和蘇俄等強國統治，經歷屠殺、亡國與流離的悲慘命運。但亞美尼亞教會是最堅韌的紐帶，只要人未滅絕，便有復國的一天。
(第5段)至於亞美尼亞的種族清洗，發生於1915年，死去了150萬人，不幸遇上戰亂，引不起世人的關注與同情。
(第6段)多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到過土耳其東部的凡城，那是一個有美麗湖泊的古城。日落前登上古堡，古堡北面的新城，夕照溫暖明亮；但南面的舊城有如荒域，只留下教堂的地基，見證歲月的蒼茫。
(第7段)原來，那是亞美尼亞人聚居的地方，種族清洗時全剷平了，人們怎樣消失，去了什麼地方？成為懸在心上的謎題。
(第8段)往後，我走過一些亞美尼亞失落的城鎮，荒野連天的大地，仍殘存破敗的教堂遺址，裏面有精美的壁畫，外面有細膩的雕刻，述說着一個古老民族的故事，旅行回來後，仍努力在電影和書籍中追尋，尋找鮮活的生命如何逝去，尋找那殺人者的清洗原因。但歷史畢竟走過了百年，被殺者固然無聲，倖存者猶有餘悸，留下的證據愈來愈少了，這給了土耳其政府可乘之機，只要不斷質疑和否認，事件便由淡化走向遺忘，讓死者的魂靈消失在大漠的風沙中，讓世人忘記土耳其政府百年前屠殺的罪孽。
(第9段)納粹希特勒，更從亞美尼亞大屠殺被遺忘而得着啟示，他在1939年說：「現在，誰記得亞美尼亞人呢？」於是，他狠下決心屠殺猶太人，並深信清洗過後便是遺忘。然而，歷史是公道的，人們不但沒有忘記猶太人的屠殺，更追溯亞美尼亞的清洗，讓亡靈在歷史的昭雪中重現公義。
(第10段)默克爾的道德勇氣，讓德國如一道清流，受世人尊敬。早前，力排眾議收容敘利亞的難民；最近，促使國會通過決議，對百年前土耳其對亞美尼亞的大屠殺，定性為種族滅絕。
(第11段)土耳其老羞成怒，召回駐柏林大使，並批評德國國會「醜化別國歷史，犯下歷史錯誤」，但歷史走過百年，亞美尼亞人沒有遺忘，仍竭力為被屠殺的150萬人尋求公義。
(第12段)一次大戰前夕，亞美尼亞夾在土耳其與蘇俄之間，渴望獨立。大戰爆發，土耳其與蘇俄開戰，認定亞美尼亞親蘇，決定進行種族滅絕。滅絕極為殘酷，當年駐土耳其的美國領事Leslie Davis，寫下其親身的經歷：在君士坦丁堡，土耳其逮捕了亞美尼亞的領袖，被捕者從此消失。而軍隊將各地的亞美尼亞人，驅逐往荒野和沙漠。
(第13段)Leslie Davis 騎馬所到之處都是屍體，有的被狗刨食，有的被火燒焦，有的開始鼓脹，更多堆在溝渠、山坡、湖邊、峽谷、荊棘與懸崖，騎馬前行都避不了。但這只是立即處決的人。更大量的流放隊伍，被驅逐往更遠的荒野。Leslie Davis整理了一張70日的流放時間表，最後的日子是這樣的：
(第14段)「所有人皆赤裸，無水、無食物。婦女因羞恥而彎身。烈日下很多人死亡。眾人被迫付錢買水。他們的錢皆藏於口中、頭髮和女性的生殖器官裏。不少人投井自殺。」最後，男人和病人皆活活燒死，兩支匯合約21,000人的流放隊伍，只剩下150人。
(第15段)一個死裏逃生的男孩，說出燒死人的經過：人們被趕入洞穴，後來的推擠前面的，士兵在洞口塞滿灌木，用火點燃，守住洞口，燒至隔天才離開。那倖存的男孩因身體細小，爬進洞穴深處，意外獲得空氣，待士兵走後爬過屍體和灰燼，穿過沙漠求生，向世界說出這悲慘的屠殺歷程。
(第16段)然而，這只是大屠殺的一角，土耳其的亞美尼亞人聚居地，說不清有多少人就這樣驅趕至沙漠，走向種族滅絕的屠場。
(第17段)英國首相邱吉爾為此而感嘆說：歷史將搜尋「亞美尼亞」一詞而徒勞無功。但歷史不會沉默，終於在二戰後、在100年後，事實的碎片重新黏合，成為人類的良心決議，為亞美尼亞人的悲劇，寫下了世紀的安魂曲。
(為設題之便，曾改動段落的安排，色字原為「而」)
(原文為「尋找亞美尼亞．上、下」，標題分別為「歷史的昭雪」和「世紀安魂曲」，刊於《明報》時代版，2016年7月19日及2016年7月22日)
作者：張文光 - 民主黨成員、支聯會成員、香港教育專業人員協會(簡稱教協)前會長，著有《悠然見南山》、《九十九個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