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第1段)朋友病了，大家去醫院看他。離開後在醫院門口感嘆：「唉，這麼年輕就生病了！」
(第2段)另一人說：「去年底還聽他說，等到工作狀態好一點時，就帶孩子去迪士尼樂園。」
(第3段)聽到這話，我心中閃過好幾個類似這樣感嘆的場景。然後我想通了：狀態永遠不會更好。因為，現在，就是最好的狀態。
(第4段)「等到……我就……」是從小到大最常用的句型。
(第5段)「等到考上第一志願，我就可以談戀愛了。」「等到當完兵，我就海闊天空了。」「等到找到天命真女，我就幸福了。」「等到找到工作，我們就可以結婚了。」「等到結了婚，我們就可以安定下來了。」「等到升了官，我就可以多花時間陪小孩了。」「等到退休後，我們就可以去環遊世界了。」
(第6段)我們都說過類似的話，後來也都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
(第7段)因為兩件事會發生，讓這個句型無法成立。
(第8段)一、我們考不上第一志願、找不到天命真女、結不了婚，或升不了官。於是理所當然地說服自己，不能去談戀愛、不能幸福、不能安定下來、不能陪小孩。怎麼辦呢？捲土重來，再試一次，或重造另一個比較容易成立的句子：「等到考上任何一所學校，我就可以談戀愛了……」
(第9段)二、我們考上了第一志願、找到天命真女、結了婚也升了官。但發現那樣的狀態並沒有原本想像的好，我們還是不快樂。於是天真地以為：一定要達到下一個更高的目標，狀態才會完美、快樂才會來臨。結果第一個句子還沒完成，又造了第二個句子：「雖然考上了第一志願，但等到我第一名畢業，就可以『真正』去談戀愛了。」「雖然找到天命真女，但等到我們發了財，就可以『真正』幸福了。」「雖然結了婚，但等到我買了房子，就可以『真正』安定下來了。」「雖然升了官，但等到我當上總經理，就可以『真正』多花點時間陪小孩了。」
(第10段)就這樣，現在的狀態永遠不夠好到可以放心去玩、去結婚、去陪小孩、去環遊世界。我們堅持要等到更佳狀態，才開始對自己好。人生永遠在「等待」，談戀愛、陪小孩這些簡單的快樂，一直被排在重重關卡之後。我們不覺得有什麼損失，反而認為這是因為自己胸懷大志。
(第11段)就這樣，我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手段」。考上了第一志願，是為了要第一名畢業。升了官，是為了要當上總經理。活着，永遠是在佈局。醒來，就開始算計。我們不敢開香檳，因為還要再接再勵。不敢休假，因為對手都在打拼。我們不允許自己快樂，不允許自己關機，然後給了這種生活方式一個好聽的名字，叫「生涯規劃」。
(第12段)算計和規劃沒什麼不好，沒有算計和規劃的人生，活不出濃度和深度。但算計和規劃會上癮，很少人能在過頭之前喊停。
(第13段)結了婚，要買房子，買了房子，要把房貸繳清。房貸繳清，要換大一點的房子。換了大房子，要換大一點的車子……
(第14段)升了官，要當上總經理。當了總經理，要衝業績鞏固自己的地位。地位鞏固了，獵頭公司來找你當更大公司的總經理……
(第15段)這樣下去，永遠不會「安定下來」，永遠沒時間「陪小孩」。
(第16段)很少有人能及時喊停，所以命運幫我們做這件事。
(第17段)生了大病，不能再拚了。這時你猛然發現：過去的戰功彪炳，也只是一團空氣。你醒了。
(第18段)婚姻破碎，老婆不要你了，你從未陪伴的孩子冷漠地看着你，這時你猛然發現：你為了「安定下來」而一路追求的東西，反而給生活很多不安定。你醒了。
(第19段)醒了還算幸運。沒醒的人在老婆、孩子走了後，變本加厲地投入工作，因為突然沒有「後顧之憂」。
(第20段)其實那些「後顧之憂」，才是活着的目的。我們往前衝，一開始是為了讓緊靠在背後的人有更好的生活。但時間久了，就忘了為什麼往前，同時也把原本緊靠在背後的人，遠遠拋在另一個星球。
(第21段)瞻前顧後，讓生命更深刻。一味往前衝很容易，就像開車只會往前開。 開車的樂趣，在除了加速之外，還要減速、轉彎、倒車、停車。
(第22段)人生也一樣。
(第23段)當命運幫我們喊停時，有時它會給我們第二次機會，有時不會。
(第24段)有第二次機會的，徹底改變了優先順序或思考邏輯，贏回後半個人生。雖然只有半個，已是大幸。
(第25段)沒有第二次機會的，就變成朋友在醫院外感嘆的對象。但朋友們感嘆完後，真的能從他的故事中學到教訓嗎？難！這是人生跟我們開的大玩笑：除非親身經歷重大變故，不會長智慧。但經歷了重大變故，長的智慧也用不到了。
(第26段)想到這玩笑，我回到現實。醫院門口的風總是冰涼，朋友的鬢角開始結霜。眼前是一起長大、一起青春、一起邁向中年的朋友。如今每次見面，都是在這種場合。
(第27段)一人說：「我先走了，改天大家不忙時，約個時間吃飯吧。」
(第28段)我冒出一句：「就今天吧！」
(第29段)「什麼？」
(第30段)「吃晚飯，就今天吧！」我說。
(第31段)大家低頭看手機，查下一個行程。打電話，看能不能調出時間。大家忙着做一些，我那躺在病房的朋友曾經忙着做但不會再做的事情。
(第32段)「今晚不行，」一位朋友說，「公司有事。周末好不好？」
(第33段)大家附和：臨時約太趕、今天要加班、周末比較好……我也點頭附和，但內心惋惜，若是今晚有多好！因為現在是唯一真實的時刻。到了周末，想要加班的人還是會去加班，說好會來的人一定有的不來。這不是他們的錯，而是人生永遠不會有完美的狀態。就算未來得到了看似完美的周末、學校、情人、職位，固然會快樂，但也有意料不到的問題：明星學校的同儕壓力，讓我們更不敢放鬆。天命真女卸妝後，也許喜歡挖鼻孔……如果要等到所有的問題都解決後才開始生活，那我們永遠不會開始生活。
(第34段)未來不會更好，而且隨着我們變老，通常只會更糟。還好快樂不是取決於客觀環境的好壞，而是主觀心境的調整。個性不快樂的人，坐在皇位上還是不快樂；個性快樂的人，站在樹下就滿足了。
(第35段)「周末你會來嗎？」朋友問我，怕我因為今晚不能吃飯而失望。
(第36段)「當然會！」我說。我怎麼會因為不合我意就缺席呢？我不是剛剛才學會：人生永遠不會有完美的結果！不同階段，有不同的美好和掙扎。人生不會等我們準備好，想快樂要撲上去。活着的甜美，不在於享受完美，而在於享受掙扎。過去，帶着虛幻的美好。未來，可能不會發生。只有掙扎的現在，才是最好的狀態。
——原載2011年5月6日《聯合報》
【文章收錄於《回憶是一種淡淡的痛》，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出版，2013年10月第一版】
■作者簡介
王文華，台大外文系畢業，史丹佛大學MBA。興趣是行銷、社會企業、創業。曾創辦「若水公司」，成立「創新拿鐵」媒體，2010年成立「夢想學校」，帶領一群年輕同仁，踏上一段啟發、娛樂、感動之旅。王文華也喜歡寫作，著有《蛋白質女孩》、《創業教我的50件事：一個做人、做事、做夢、做自己的故事》、《A+到A咖：A+企業教我活出精采人生》等書，2017年最新出版《空著的王位》、《61×57》。
圖：Ina Peters、Mark Evans@iStockphoto
[語文同樂 第25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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