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日常：沒有了鞋子的門口
【明報專訊】這層樓的住戶喜歡把鞋子放在門口，尤其在疫情降臨的這兩年，每戶的門前都好像變成了鞋舖的櫥窗，展示不同款式和尺寸。每家人彷彿有統一的風格，但細心觀察後，其實父母的品味，兒女不是全部跟隨，總在一些細節中見到不同之處。在無數的周末，當街上的行人蒙着嘴，這裏的氣氛更見熱鬧，門口的鞋子可以多達十多對，從幾歲小朋友的袖珍鞋，到優雅的高跟鞋、名牌子的波鞋，還有飽歷風霜的皮鞋等。我站在門口，聽到門內叮叮噹噹的餐具聲，想像門後難得的相聚。
然後，有一天，其中一個門口的鞋子全部消失了。
黃昏，回家，電梯門如常地打開，我走到自己的門前，拿出鑰匙，一切沒有什麼不同，好像是，但感到一陣陣的哀愁在空氣中，為什麼？就在這刻我轉頭看到那個沒有鞋子的門口，哀愁就是眼前的影像，我駭然記起這家人已經離開了，大家十多年的鄰居，我一時間也不能從日常生活中調節過來。
兩個月之前，我知道鄰居準備離開香港。一個念頭像雷電般襲擊我腦海：我們竟然在這十多年從來沒有好好地說話。我認為所謂的說話，並不只是見面打個招呼的表面禮儀，而是大家坐下來，在沒有時間的追趕下，隨便談談生活的感受，而我們竟然一次也沒有這樣的機會，我感到羞愧及難過。
我看着他們結婚，然後是孩子的出生，現在孩子已經是中學生了。無數的黃昏我會聽到兒子吹奏小號，微風送來帶點生硬的音符，但對於練習我總會包容。母親有時會大聲責備兒子這樣那樣，父親總是沉默，這時我反而感到在職母親的壓力，然後記起晚上在回家的路上，在幽暗樹影的燈光下，看到她疲憊的面容。這些消失的聲音與影像，多麼日常，多麼讓人難過。
分離前約飲茶 好好道別
在他們離開的那個星期，我決定主動約他們到附近的酒樓飲茶，我想爭取最後的機會，好好地說再見。酒樓的氣氛很熱鬧，見面時沒有太多離愁別緒，雖然他們馬上就要離開，但我感到很多現實問題仍纏綁在他們身上，沒有餘閒感慨。大家坦誠分享了對事物的看法，無論是點心或世情，我們都有頗相同的意見。很怪異的感受，面前是認識十多年的陌生人，而我到現在才能把門前門後破碎的聲音和影像，砌成一個完整的畫面，真正認識他們。
相隔萬里仍聯絡 做另類鄰居
我們現在相隔萬里，但仍有保持聯絡，前幾天就收到太太的短訊說她對某件事情的不滿，我說我願意幫手跟進。我想鄰居這個身分還是可以繼續吧，或者現在才正式開始？只是換了另一種形式？飲茶回家後，我傳了一張照片給他們作為禮物，是他們家門前一堆亂七八糟的鞋子，鄰居的視角，希望他們不要忘記一個地方。保重呀，天涯海角再相見。
◆黃淑嫻：作家、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阮智謙：導演、攝影師
文：黃淑嫻
圖及圖說：阮智謙
[語文同樂 第52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