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偉風靡美棒壇 昔日台教練失業悲歌
台灣原住民棒球新星林子偉風靡美國棒壇，但他當年的伯樂──高雄忠孝國小教練吳瑞山卻失去了學校的工友職位。吳當年獨具慧眼、悉心培養的「良駒」已飛黃騰達，如今空餘「伯樂」失業悲歌。林子偉在波士頓紅襪隊簽約金兩百多萬美元，老教練吳瑞山卻連非常微薄的薪水都沒有……童清峰
二零一二年夏天，一個來自台灣的無名小子林書豪，在美國職業籃球紐約尼克隊崛起，憑藉其優異的籃球智商，掀起「林來瘋」狂潮，這段堪稱NBA近代最精采的球員故事至今仍為人所津津樂道。時隔五年，另一個同樣姓林、來自台灣原住民部落的旅美棒球好手，近日在全世界棒球最高殿堂MLB(美國職棒大聯盟)大放異彩，創下另一個台灣驕傲。
效力於美國職棒波士頓紅襪隊的林子偉(Tzu-Wei Lin)近日來成為當地家喻戶曉人物，波士頓第一、二大報《波士頓環球報》和《波士頓前鋒報》都特別為林子偉發表專文，《波士頓環球報》標題是「林子偉鼓舞了紅襪隊，打響了自己的名號(Tzu-Wei Lin makes a name for himself by giving team a boost)」；《波士頓前鋒報》則是「紅襪不能忽視林子偉帶來的效應(Red Sox can't ignore Tzu-Wei Lin's effectiveness)」。
在波士頓掀起的「林來瘋」還在延燒，美國媒體紛紛大篇幅報道這名二十三歲、來自台灣的「林海嘯」(Tzunami Lin，林子偉英文名Tzu-Wei Lin諧音)。但更多人好奇這名身高一米七五、體重七十公斤、紅襪近年來身材最瘦小的球員，究竟有何超級本事，能打上美國職棒？
林子偉是史上第十三位登上大聯盟的台灣球員，他們中多數是投手，如王建民、陳偉殷、曹錦輝等，野手包括林子偉僅四人，而內野手更是鳳毛麟角，只有過去洛杉磯道奇隊胡金龍跟林子偉。連棒球發達的日本，現今也只有兩名野手還在大聯盟，分別是大名鼎鼎的鈴木一朗和青木宣親，說明亞洲野手要在大聯盟生存相當不易。
林子偉個性沉穩，選球精準，上壘率極高。上半季結束，累計三十九打數十三支安打，打擊率三成三三，有七次得分、二分打點，被三振十次、保送七次，上壘率高達四成三五。守備更是出色，升上大聯盟以來，連續十三場守備無失誤。
四年磨練迎來大躍進
球技非頂尖的球員很難上大聯盟，一般先要在小聯盟(Minor League Baseball)待個幾年，歷經一A、二A、三A等不同階段的磨練，直到球技成熟，才有機會在大聯盟亮相。過去四年，林子偉在小聯盟成績並不突出，沒入選過百大新秀，直到今年在二A出賽四十八場，成績大躍進，一百五十九打數四十八支安打，打擊率三成二，全壘打五支、十九分打點，展現出大聯盟級的身手，始獲得青睞。
六月二十四日，機會之神來敲林子偉大門。紅襪隊因內野手Josh Rutledge受傷，從二A把林子偉升上大聯盟，並在當天比賽對天使隊的九局上半接替捕手Christian Vázquez擔任代跑，在大聯盟首度出賽。三天後，林子偉首度在大聯盟先發，從雙城先發Jose Berrios手中敲出大聯盟生涯首安，刷新胡金龍二打數敲首安的台灣史上最快紀錄，幫助紅襪以四比一擊敗雙城。
林子偉雖鎮守游擊大關，但他防守範圍很大，二壘、三壘都能守，工具人的角色使他受到教練重用。六月二十九日，紅襪隊Dustin Pedroia輪休，林子偉頂替二壘先發位置，在大聯盟第二次先發出賽。他單場四打數擊出二支安打，包含生涯首支長打(三壘安打)、首次得分，打擊率也回升到三成，紅襪最終以六比三擊退雙城。
七月三日，林子偉表現更上層樓，擔任先發游擊手，締造個人本季第一場「猛打賞」(單場三安)、跑回兩分，紅襪打線火力全開，終場以十五比一輕鬆勝藍鳥，此役林子偉的單場三安也更新台灣選手紀錄。七月四日，林擔任先發第九棒三壘手，對上遊騎兵的日籍先發強投達比修有，毫無懼色。林延續前一天的優異表現，單場三安，打出大聯盟生涯第一、二分打點，也創出大聯盟生涯首次盜壘成功，紅襪終場十一比四擊敗遊騎兵。
賽後達比修有談到對林的印象時肯定地表示：「有時候大家會說亞洲球員缺乏長打能力什麼的，但他看起來揮棒很有力，他是很好的打者。」
林子偉在攻守端都對球隊有貢獻，在大聯盟短短半個月內，三度締造「猛打賞」紀錄， 獲得紅襪總教練法瑞爾(John Farrell)的高度評價。根據《波士頓環球報》報道，法瑞爾認為，林子偉的表現對球隊來說是「驚喜(A pleasant surprise)」。臨時被徵召上場的林子偉不負重望，有愈打愈好的趨勢。當初發掘他的教練吳瑞山說，子偉是紅襪內野的一枚活棋，攻守俱佳，加上速度快，必要時還能上場代跑，他相信子偉在紅襪的重要性會愈來愈大。但隨着資深三壘手「功夫熊貓」山多瓦(Pablo Sandoval)、霍特(Brock Holt)將傷癒歸隊，媒體報道，紅襪正啟動交易，林子偉可能成為籌碼。
偶然而來的棒球路
林子偉的棒球路其實是個偶然。過去在高雄忠孝國小擔任棒球隊教練的吳瑞山說，該校球隊每年暑假都會到林子偉的家鄉那瑪夏做移地、體能訓練，約二零零四年，他看到子偉反應這麼好、速度很快，怎麼沒來參加棒球隊？原來子偉的哥哥子涵亦是該校棒球隊員，林父母親在梨山工作，平日是由祖父母照顧，若林子偉也外出打球，會讓祖父母沒人陪伴。吳認為，子偉具有打棒球的天賦，便試着說服他祖父母，他們點頭答應，從此開啟了林子偉的棒球人生。
速度是所有運動員的基本條件，如果沒有很好的速度和體能，難成大器。吳瑞山對林子偉的第一印象很深刻，一起訓練時，看他爬樓梯、瞬間折返跑、耐力跑，都展現出爆發力。「他的優點是協調性很好」，吳瑞山說，他國小畢業好像才一百四十六公分，但球速很快，可以到一百一十五公里，那時候他是陣中王牌投手兼守游擊。
國中時，林子偉的球技更加精進，球速已經達到一百四十公里。上高苑工商(高中)後，因陣中投手很多，林子偉改調後援投手。吳瑞山說：「可能教練考量他的身材不夠高大，專攻游擊的發展空間較大。」
「他練體能時都很認真，不會摸魚(偷懶)，比賽時都很冷靜，會注意觀察，不會像一般小孩都不在意。」吳瑞山說，子偉屬於冷靜型選手，贏球時不會特別高興，輸球時也不會特別喪氣。
打到大聯盟，林子偉的個性依舊冷靜沉着，經常靠精準的選球獲得上壘機會。最近連續八場先發都上壘，教練法瑞爾對他在場上所展現的耐性與冷靜，相當稱許。
林子偉的跑壘速度相當驚人，這是他能上大聯盟最重要武器，當初大聯盟有測過，他從本壘到一壘的速度大約是三點七九秒，只比大聯盟球星、日籍鈴木一朗巔峰時期的三點七秒慢零點零九秒。林子偉國小五年級的導師邱永彰對於林能在大聯盟打出佳績，感到與有榮焉。他回憶表示：「子偉在上課時還滿專心聽課的，老師派的作業他都會全部完成，儘管他的功課並非最頂尖，但功課都會寫得好好的，字寫得很工整，平常跟同學的相處也很OK，很少跟人發生爭執或摩擦。」整體來說，他覺得林子偉是個很平實的孩子。
林子偉沒有經歷青少年的叛逆期，他唯一的「叛逆」是一度對打球失去了熱情。國二升國三那年暑假，他一度想放棄棒球，暑假回那瑪夏的家後，不想再回忠孝國中。吳瑞山表示，那天晚上七點多，林來找他說﹕「教練，我不想練球了，想在這邊住幾天。」吳問為什麼？他說練球很辛苦，球隊教練對他有些責難，可能有點挫折，不想練了。吳答應讓他住兩天，等他心情沉澱後再說，之後忠孝國中棒球教練倪國展也動用教會牧師鼓勵他，才把他勸回學校。
跟林書豪一樣，林子偉也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信仰幫助他渡過很多難關，他還在手臂刺上耶穌，提醒自己前進。先前接受媒體訪問時，他也提到，信仰是讓自己內心更堅強的關鍵﹕「信仰能夠幫助我更安穩的跨越考驗，與過去不同的是，我學會專注在自己身上，把自己準備好。」
到了高中，「棄投從打」的林子偉開始嶄露頭角，最輝煌一役是二零一零年IBAF世界青棒錦標賽，當時只是高一的他，囊括最有價值球員、打擊王、得分王、最佳防守球員、最佳三壘手五項大獎。吳瑞山說，國中階段，美國洋基隊球探就已經注意到林子偉，他在IBAF的優異表現，讓洋基更加篤定想簽下他，雙方很快達成協議，傳出簽約金是四十萬美元，引起輿論譁然，因為中華棒協禁止高中生和外國球隊簽約，他當時不僅是高苑工商在校學生、還不滿十八歲，這讓他承受極大壓力，加盟洋基遂不了了之。
但美國職棒球探對林子偉依舊緊追不捨，洋基世仇紅襪最積極。二零一二年，林高中畢業，紅襪率先搶下這塊瑰寶，簽約金為二百零九萬美元，超越台灣另一棒球好手王建民二千年加盟洋基的二百零一萬美元，僅次於曹錦輝二百二十萬美元，成為台灣史上第二。吳瑞山說，高額簽約金讓他承受極大壓力，赴美打球第二年他一度想打退堂鼓，後來靠着信仰才又堅持下去。
林子偉開始在大聯盟發光發熱，但他的啟蒙恩師、當初發掘他的伯樂吳瑞山卻被體制遺棄，無法在學校教球，遭到「逼退」，至今只能做個「浪人教練」，在全台各地當義工，真是莫大的諷刺。
吳瑞山曾於二千年及二零零一年的IBA世界軟式少棒賽，率領由高雄縣聯隊組成的國家代表隊連續奪得冠軍，為台灣爭光。當時的縣長余政憲將吳瑞山安排在忠孝國小當工友兼教練。
「我當初來忠孝國小，是以專任教練的名義考進來的，是臨時性質，一年一聘」。吳瑞山的教練工作並無保障，一旦校長不再支持棒球，他的飯碗就跟着不保。
林子偉成為焦點人物後，吳瑞山離職事件才受到注意。根據教育局的編制規定，忠孝國小工友有兩個名額，吳是第三個工友，屬於「超額」。吳說，針對「超額」部分，高雄市教育局認可在校有特殊專長或特殊任務者，可由學校發函不予調動，他屬於後者，因此忠孝國小自二零一二年起均提報吳為超額工友，一二、一三、一四年皆由學校發函教育局表示「為使學校棒球隊訓練順利，均建議暫緩吳瑞山移撥」。
到了二零一五年，忠孝國小更換校長，校長葉麗錦有了新政策，棒球隊被改為社團性質，不需要專任教練，硬是把吳瑞山調離忠孝國小。吳瑞山說，新校長未循發函教育局要求提撥暫緩的往例，校方要將他調離的態度很明顯，他爭取保留棒球隊未果，高市教育局六月將其分發到介壽國中當「工友」，這種形同逼退的做法讓他無法再教棒球，他不得不離職。
葉麗錦表示，吳瑞山帶棒球隊，球員來自各地，規定所有球員都要住校集中管理，但她認為國小學生很需要家庭生活，住校並不合適，而且之前棒球隊住的「宿舍」因安檢不合格，校方有安全上的顧慮，因此才將球隊改為社團性質，一方面在地化，可以吸收當地學生，另一方面可以讓棒球普及化，不必再大老遠到各地找球員，但吳瑞山堅持住校球技才會精進，雙方有根本性理念差異。
葉麗錦的說法並非無理，但顯然校方不願承擔更大的責任，讓球隊社團化的說法雖然冠冕堂皇，卻很難找到最好的球員，此舉無異摧毀吳瑞山一心想再造球隊光輝的夢想，讓他有志難伸。整個調動過程頗有幾分良駒已遠，此地空餘伯樂的悲涼。
事實上，忠孝國小棒球隊住的「宿舍」只是該校一個閒置空間，相當簡陋，在這樣的環境下，能訓練出林子偉這樣的優秀球員，委實不易。以台灣現在的物質水平，棒球隊早已脫離早年紅葉少棒那種「以石頭當球、以竹為棒」的階段，但由於推展棒運的預算有限，那份克難精神普遍還在，前幾年花蓮玉里國小棒球隊長期以來欠缺經費，小球員平時還得到田裏幫忙種稻、種菜，磨練毅力，收成時拿到市場販售，籌措經費。
對於忠孝國小棒球隊的問題，如果校方能將「宿舍」環境加以整理，或許不難通過消防安檢，吳瑞山也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地繼續指導球隊，替台灣爭光。但吳認為，葉麗錦有其堅持，他也只能尊重。
在吳瑞山「被失業」過程中，高市教育局並未介入協調，直到該年六月，吳瑞山確定被調職，才想找他談。吳說，高雄市教育局副局長後來打電話給他，說要跟他談移撥的事情，但遭他婉拒。「已經確定我要移撥了，學校也沒有發函給教育局，都已經成定局了，叫我去談也沒有意義了。」他說：「要安撫我？那我不要了！」沒有就沒有，他不會發動家長去找媒體抗爭。
吳瑞山說，他熱愛棒球，想當教練，不想當工友。確定離職後，他把原先積累的兩個月假一次請完，加上不願接受介聘到介壽國中，才決定辭職，並非因身體不堪負荷才請辭，但教育局卻以他身體不適數度就醫並請假為由，暗示是他自己主動離職。「亂講！」他激動表示：「教育局還說學校有慰留我，那都是騙人的，哪裏有慰留我？誰慰留我？根本沒有慰留我！」葉麗錦強調，學校確實有慰留他，但他辭意甚堅，雙方後來並未見到面。
領工友薪資兼任教練工作
在忠孝國小，吳瑞山領的是工友薪資，兼任教練並沒有額外津貼，學校棒球隊的經費「專款專用」，並沒有增加學校額外的負擔，而且雖然他在教棒球，工友的工作他一樣做得很認真。「學校另外兩個工友可以幫我作證，他們都很感恩我。」他說：「工友工作最吃重的鋸樹、割草都是我來處理的。」只要是颱風天斷樹、斷木，一等颱風過境，他就帶着住在學校的棒球隊員拿着推車、鋸子，進行校園清理，把倒樹移到校外集中，很多忠孝國小老師都看在眼裏。
在台灣，再厲害的教練也對付不了僵化的教育體制；林子偉在大聯盟發光發熱，他的啟蒙教練卻被逐出球界，讓他想教球而不可得。台灣中央警察大學前教授葉毓蘭在臉書感慨指出，「台灣之所以不能成為棒球王國，是因為從不知道如何善待伯樂」。
